第二十六章 枉矢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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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这样,他直直掉落在城下一片尚未被火浸染的空地,他只感觉将士们簇拥着抱起他,而体内的五脏六腑则像是被戳破揉碎了,任凭清爽的空气在身体内外自由穿梭,恍惚竟觉那是生平从未有过的顺畅恣意的味道。

他抬起早已空空如也的右侧下臂,又用余光模糊地观望着早已变成一块黑炭般的左手,痛不欲生,“手……我的手……”

他好自责,又懊悔着:没有手,怎么拿着武器在战场厮杀!没有手,怎么飞扬笔管!没有手,又怎么能够指点江山,承袭大汉之重呢!

红艳的火光在他涣散的瞳仁里充满,嘴中喷涌而出的鲜血一滴滴落在他的脸颊。那一刻,他仿佛看到深藏的赤胆与忠心映现眼前。

既然上苍不能赐予自己辅佐大汉的机会,那就让体内的洪流肆意绽放在天地之间罢,让它们成为自己曾经来过和追逐未竟梦想的点滴遗迹,他能为大汉流的血,尽的忠,便都只在此时了。

“杜重威负隅顽抗,汉军是夜突袭攻城,两军死伤甚巨。后由圣上再次招降,许以不死,然无功而返,直至城中将士民众多有逃亡,杜军方出城投降。圣上册封其检校太师、守太傅、兼中书令之职。至此,魏州杜氏之乱耗时三月方息。”

李氏一家从河东府搬到河中赴任节度使之职,一大家子人刚刚安置下来,尚未过两天安生日子,安歌便收到这样一则几乎令她气愤吐血的讯息,气恼得她一下子把手中的信笺撕个粉碎,崇训悄声唤次翼出去,自己蹲在角落,默默地将散落的纸张拼凑起来。

“那个鼠首两端的叛徒,就应该被五马分尸!皇上竟不杀他,还让他官升一等,一想到当日被杜重威设计害死的符军兄弟和忍冬姐姐,我便几乎恨不得南下汴梁,当街把那老贼撕得稀烂!”

崇训问道,“岳丈那边对此事有何对策?”

安歌蹙着眉头,忿忿不平,“父亲那边平静如水,仿佛事不关己。我就不明白了,难不成日后朝堂相见,真的能够一笑泯恩仇嘛?”

李崇训安抚道,“皇上和岳丈如此行为,必有他们的道理和安排。很多罪孽,时辰到了,是肯定要做清算的。”

“那又如何,当下便只得平白无故生出这等闷气!”安歌依旧噘着嘴,闷闷不乐。

崇训欲言又止间,忽定住身子,抬起手捂住胸口。

安歌尚未发觉他好似不大舒服的样子,仍旧在自顾自地谩骂着,“这叛徒明知自己因反叛后晋,很难再被新主信任,索性破釜沉舟地闹一闹,倒叫天下人以为这人是择贤主而仕,而非简单地贪图高官厚禄,竟仍教他遂了心意,真是气煞我了!”

“安歌,我这两日休息不好,心口有些发慌……你且等等再说……耳朵也极不舒服。”崇训单手遮耳,脸色发白,打断了安歌的阵阵叨念。

“你这是怎么了?诶?”安歌镇定下来,随即也听到一种萦绕在耳边难以名状的轰鸣声,低沉的震颤同时让心脏都跟着剧烈抖动起来,她循着屋子找了一圈,也找不到声音的源头,“我也感觉到了,这是哪里传来的声响,真是怪极。”

二人疑惑间,河中城的天色突然黯淡下来,安歌挽起崇训的手,赶忙出门一探究竟。

只见原本午后初冬的明媚暖阳,此时已被一团极厚重绵密的乌云吞噬干净。屋外虽不似黑夜一般昏暗,也俨然一副风云突变的天气,凌厉劲风骤起,杂夹着冰碴席卷而来。

安歌冻得一个激灵,崇训赶忙把她扣在怀里,想要簇拥着回房,却听怀中一声凌厉尖叫,“崇训快看!那是什么?”

李府内外亦被这突如其来的昏暝异象扰得骚动起来,惊叫声此起彼伏,一时间好不热闹。

只见晦暗阴霾的天空中,一条长长的流星横贯苍穹,由远及近地缓慢划过,带着与世人心跳接近的频率嗡嗡作响,致使所到之处的人们,心脏愈加憋闷难忍。

令安歌十分惊异的是,它与书中所记载的太白星现身轨迹不同,这颗陨石一般的不明物体,弯弯曲曲地朝东南西北乱撞着,在天空中肆意画出许多曲折,还在身后拖起一条又长又粗的黑线,冒着黑烟不断扩散,犹如一条长尾乌鸡的黑色羽毛。

天空中黑气缠绕,足以教人心中生出道不明的恐慌和不安。

待它带着“嗡嗡”声终于渐行渐远,崇训这才缓过劲来,深舒口气,轻吐几个字,“这好似书中提到的‘枉矢蛇行’。”

安歌一直目送着那颗拖着乌鸡长尾的陨石渐渐消失,见天空再未恢复到从前的明朗模样,心中一阵惊诧,“这天象看来却非吉兆,你可知作何解?”

“我记得,汉书天文志记载,‘枉矢所触,天下之所伐射,灭亡象也。凡枉矢之流,以乱伐乱也。’”崇训长叹声气,面色略显凝重,“典籍有载,凡是出现过枉矢蛇形的年份,无一不是天地有变、山川颠覆之年,最出名的便是秦二世三年的那一次。”

“秦二世三年?”安歌倒吸一口冷气,“可是那西楚霸王火烧阿房,诛屠咸阳?”

“正是。”李崇训继续说道,“随后,魏晋时期的枉矢之象,密集出现不下十次,次次命中宫廷政变与四起兵戈,似乎正是一天一地的附和之应,如今再现,不知又将落在谁的身上。”

“无论应在谁的身上,受苦的都是黎民百姓罢了。”安歌喃喃自语,刺骨的冷风灌进脖领,她赶忙拽着崇训回到温暖的屋内。

安歌从前对这等天象、卜筮之类的事情说不上笃信,可听了崇训一本正经的释义,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。

于是两人在屋里拿着钟子期留下的各类古籍翻腾研究半晌,企图令自己静下心来,还未翻两页,便接到次翼传话,因天象突变致府内人心惶惶,是夜,李守贞特意主持傩礼,请家中全部人丁前去观摩祈福,亦为乔迁河中新居所祝祷。

因李夫人依旧因病不出,作为李府嫡长子,安歌自然领着李崇训朝主位旁侧的上位走去,却发觉那里早已被一个穿戴得花枝招展的娇俏身影霸占了去。

定睛一看,竟是那几日未见,便在迁徙路上被李守贞收了房的初蝉,此刻正现云鬓高耸、绫罗绸缎加身的猖狂模样,加上她本来就显白皙的肌肤,在这略显肃穆的静夜里,散发着极为刺眼又甚显俗气的光芒。

瞧这阵势,安歌发出一阵冷笑,这女子知道经之前几件事后,根本无法在李府立足,便借自己年轻又带几分姿色的身子,和李守贞厮混在一起,成了他名正言顺的一房姨娘,如今也正是春风得意、目中无人的时候。

她尚未有任何举止动作,身旁的次翼却早就一个箭步冲上去,于众目睽睽之下,朝亲姐一顿呵斥,“你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,竟霸着少爷和少夫人的位子久坐不起,成何体统,还不赶快让开?”

初蝉朝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,阴阳怪气,趾高气昂,“俗话说‘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’,如今我是老爷心尖儿上的人,看在你是我妹子的份上,若你乖乖地向我示好,过几日我便让老爷除去你的奴籍,保全你富贵安生的下半辈子,若是你脑子搭错了筋,休怪我不顾往日的姐妹情分!”

“我次翼一生清白端正,不屑于有你这样的姐妹,你以后是何人我不管,我只知道你我是少爷和少夫人的丫鬟,少爷待我等不薄,如今你竟如此反哺,当真是黑了心、蒙了窍的白眼狼!”次翼的肩膀剧烈地抖动,眼看就要拉扯着初蝉的衣服一众厮打起来。

安歌恐这幕落到李守贞眼里,将对次翼不利,便赶忙上前将她拉开,扶住她的肩头安抚消气,“咱们别跟这人一般见识,估计你也知晓,你这姐姐没读过什么书,不懂得什么叫做‘花无百日红,人无百日娇’,看看这场子里的其他姨娘,谁没有个得宠的时候?”

安歌拖着她飘逸的裙摆,眼神凌厉地扫射四方,吓得脸上泛起一阵青红的妾氏们赶忙垂眉顺目,见此,她又故意奸邪狠毒地笑着,“有些人目光短浅,不知‘少爷是雷打不动的少爷,姨娘是风水轮流转的姨娘’,咱先让这些人高兴高兴,等有一日高兴够了,再教教她哭字怎么写。”

“怎么,是谁要哭啊?”李守贞脚下生风穿过祭场,在上位径直坐下,肃然发问。

安歌冷哼一声,指着眼睛正在滴溜溜转的初蝉,“是这位曾在我房内侍奉过我的新姨娘,她脚崴了,跌坐在崇训和我的位子上,知道自己鸠占鹊巢又动不了,吓得她哭了起来,怎么劝都劝不住。”

李守贞听闻,赶忙要唤人将初蝉扶到自己身边,想要好生安慰一番。

“且慢!”安歌止住聚拢过来的丫鬟,笑眯眯地朝初蝉弯着腰说道,“新姨娘,我当初可是军中的一大圣手,专治筋骨扭伤的,要不我来给你医治医治?”

初蝉吓得赶忙从座椅上弹跳起身,溜到李守贞身旁,一把伏在他的膝头,煞白的小脸写满“惊魂未定”四个大字。

“夫君,请上座。”安歌捏住两指在唇边画出一弯,示意初蝉噤声,随即高亢着嗓子,恭敬携起崇训一同落座。

崇训向安歌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,那里有感谢与敬佩,更有担忧与自责。

“我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!”安歌不动声色地撇过头,与他十指紧握,“凡事有我,护你一世安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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