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回 乌飞白头窜帝子 马挟红粉啼宫娥（1 / 2）
韦小宝被提著疾行，犹似腾云驾雾一般，一棵棵大树在身旁掠过，只觉越奔越高，心中</p>
说不出的害怕：“这贼秃一剑刺不死我，定然大大不服气。他要改用别法，且看从万丈高峰</p>
上掷下来，我这小贼秃会不会死？”果然不出所料，那白衣僧突然松手，将韦小宝掷下。</p>
韦小宝大叫一声，跟著背心著地，却原来中是摔在地下。白衣僧冷冷的瞧著他，说道：</p>
“听说少林派有一门护体神功，刀枪不入，想不到你这小和尚倒会。”韦小宝听那人语音清</p>
亮，带著三分娇柔，微感诧异，看那人脸时，只见雪白一张瓜子脸，又眉弯弯，凤目含愁，</p>
竟是个极美貌的女子，约莫三十来岁年纪，只是剃光了头，顶有香疤，原来是个尼姑。</p>
韦小宝心中一喜：“尼姑总比和尚好说话些。”忙欲坐起，只觉胸口剧痛，却是适才给</p>
她刺了一剑，虽仗宝衣护身，未曾刺伤皮肉，但她内力太强，戳得他疼痛已极，“啊哟”一</p>
声，又即翻倒。</p>
那女尼冷冷的道：“我道少林神功有什么了不起，原来也不过如此。”</p>
韦小宝说：“不瞒师太说，清凉寺大雄宝殿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，有的是达摩院首座，</p>
有的是般若堂首座……哎唷……哎唷……少林派大名鼎鼎的十八罗汉都在其内，个个都是少</p>
林派一等一的头挑高手。他们三十六人敌不过你师太一个人……哎唷……”顿了一顿，又</p>
道：“早知如此，我也不入少林寺了，哎唷……拜了师太为师，那可高上百倍。”</p>
白衣尼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，问道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在少林寺学艺几年了？”</p>
韦小宝思忖：“她行刺皇上，说要为大明天子报仇，自然是反清复明之至，只不积压她</p>
跟天地会是友是敌，还是暂不吐露的为妙。”便道：“我是扬州穷人家的孤儿，爹爹给鞑子</p>
兵杀死了，从小给送进了皇宫去当小太监，做小桂子。后来……”</p>
白衣女尼沉吟道：“小太监小桂子？好像听过你的名字。鞑子朝廷有个大奸臣鳌拜，是</p>
给一个小太监杀死的，那是谁杀的？”韦小宝听得“鳌拜”的名字上加了“大奸臣”三实际</p>
情况，忙道：“是……是……我杀的。”白衣尼将信将疑，道：“当真是你杀的？那鳌拜武</p>
</p>
功很高，号称满洲第一勇士，你怎么杀他得了？”</p>
韦小宝慢慢坐起，说了擒拿鳌拜的经过，如何小皇帝下令动手，如何自己冷不防向鳌拜</p>
刺了一刀，如何将香灰撒入他的眼中，后来又如何在囚室中刺他背脊。这件事他已说过几</p>
遍，每多说一次，油盐酱醋等等作料使加添一些。</p>
白衣尼静静听完，叹了口气，自言自语：“倘若当真如此，庄家那些寡妇们可真要多谢</p>
你了。”韦小宝喜道：“你老人家说的是庄家三少奶奶她们？她早谢过我了，还送了一个丫</p>
头给我，叫作双儿，这时候她一定急死啦，她……”白衣尼问道：“你又怎地识得庄家的人</p>
了？”韦小宝据实而言，最后道：“你老人家倘若不信，可以去叫双儿来问。”白衣尼道：</p>
“你知道三少奶和双儿，那就是了。怎么又去做了和尚？”</p>
韦小宝心想老皇爷出家之事自当隐瞒，说道：“小皇帝派我作他替身，到少林寺出家，</p>
后来又派我去清凉寺。少林派的武功我学得很少，其实就是再学几十年，把什么韦陀掌、般</p>
若掌、拈花擒拿手等都学会了，在你老人家面前，那也毫无用处。”</p>
白衣尼突然脸一沉，森然道：“你既是汉人，为什么认贼作父，舍命去保护皇帝？真是</p>
生成的奴才胚子。”</p>
韦小宝心中一寒，这句话实在不易回答，当时这白衣尼行刺康熙，他情急之下，挺身遮</p>
挡，可全没想到要讨好皇帝，只觉康熙是自己世上最亲近的人，就像是亲哥哥一样，无论如</p>
何不能让人杀了他。</p>
白衣尼冷冷的道：“满洲鞑子来抢咱们大明天下，还不算最坏的坏人，最坏的是为虎作</p>
伥的汉人，只求自己荣华富贵，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”说著眼光射到韦小宝脸上，缓缓的</p>
道：“我把你从这山峰上抛下去。你的护体神功还管不管用？”</p>
韦小宝大声道：“当然不管用。其实也不用将我抛下山去，只须轻轻在我头顶一掌，我</p>
的脑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块。”</p>
白衣尼道：“那么你讨好鞑子皇帝，还有什么好处？”</p>
韦小宝大声道：“我不是讨好他。小皇帝是我的朋友，他……他说过永不加赋，爱惜百</p>
姓。咱们江湖上汉子，义气为重，要爱惜百姓。”其实他对康熙义气倒确是有的，爱惜百姓</p>
什么，却做梦也没想过，眼前性命交关，只好抬出这顶大帽子来抵挡一阵。</p>
白衣尼脸上闪过一阵迟疑之色，问道：“他说过要永不加赋，爱惜百姓？”韦小宝忙</p>
道：“不错，不错。也不知说过几百遍了。他说鞑子皇帝进关之后大杀百姓，大大的不该，</p>
什么扬州十日，嘉定三赌，简直是禽兽畜生做的事。他心里不安，所以……所以要上五台山</p>
来烧香拜佛，还下旨免了扬州、嘉定三年钱粮。”白衣尼点了点头。韦小宝道：“鳌拜这大</p>
奸臣害死了许多忠良，小皇帝不许他害，他偏偏不听。小皇帝大怒。就叫我杀了他。好师</p>
太，你倘若杀了小皇帝，朝廷里大事就由太后做主了。这老婊子坏得不得了，她一拿权，又</p>
要搞什么扬州十日、嘉定三赌。你要杀鞑子，还是去杀了太后这老婊子的好。”</p>
白衣尼瞪了他一眼，道：“在我面前，不可口出粗俗无礼的言语。”韦小宝道：“是，</p>
是！在你老人家跟前，以后七八十年之中，我再也不说半句粗俗的言语。”</p>
白衣尼抬头望著天上白云，不去理他，过了一会，问道：“太后有什么不好？”韦小宝</p>
心想：“太后做的坏事，跟这师太全不相干，我相胡诌些罪名，回在她头上。”说道：“太</p>
后说现下大清的天下，应当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坟墓都掘了，看看坟里有什么宝贝，又说</p>
天下姓朱的汉人都不大要得，应当家家满门抄斩，免得他们来抢回大清的江山……”</p>
白衣尼大怒，右手一掌拍在石上，登时石屑纷飞，厉声道：“这女人好恶毒！”</p>
韦小宝道：“可不是吗？我劝小皇帝道，这等事万万做不得。”</p>
白衣尼哼了一声，道：“你有什么学问，说得出什么道理，劝得小皇帝信你的话？”</p>
韦小宝道：“我的道理可大著哪。我说，皇上，一个人总是要死的。阳间固然是你们满</p>
洲人掌权，你可知阴世的阎罗王是汉人还是满人？那些判官、小鬼、牛头、马面、黑无常、</p>
白无常，是汉人还是满人？他们个个是汉人。你在阳间欺压汉人，就算你活到一百岁，总有</p>
一天，你要大大的糟糕。小皇帝说，小桂子，亏得你提醒。因此那些坏主意，小皇帝一句也</p>
不听，反说要颁下银两，大修大明皇帝的坟，从洪武爷的修起，一直修到祟祯皇帝，对了，</p>
还有什么福王、鲁王、唐王、桂王。我也记不清那许多皇帝。”</p>
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红，掉下泪来，一滴滴眼泪从衣衫上滚下，滴在草上，过了好一会，</p>
她伸衣袖一拭泪水，说道：“倘若真是如此，你不但无过，反而有极大功劳，要是我……要</p>
是我大明历代皇帝的陵墓都叫这……这恶女人给掘了……”说到这里，声音哽□，再也说不</p>
下去。她站起身来，走到一块悬崖。</p>
韦小宝大叫：“师太，你……你可千万不可……不可自寻短见。”说道奔过去拉她左</p>
臂。在这片刻之间，他对这美貌尼姑已大有好感，只觉她清丽高雅，斯文慈和，生平所见女</p>
子中没一个及得上。一拉之下，只拉到一只空袖，韦小宝一怔，才知她没了左臂。</p>
白衣尼回头道：“胡闹！我为什么要寻短见？”韦小宝道：“我见你很伤心，怕你一时</p>
想不开。”白衣尼道：“我如自寻短见，你回到皇帝身这，从此大富大贵，岂不是好？”韦</p>
小宝道：“不，不！我做小太监，是迫不得已，鞑子兵杀了我爸爸，我怎能认贼作……作那</p>
个爹？”白衣尼点点头，道：“你倒也还有良心。”从身边取出十几两银子，伸手给他，说</p>
道：“给你作盘缠，你回扬州本乡去罢。”</p>
韦小宝心想：“我赏人银子，不是二百两，也有一百两，怎希罕你这点儿钱？这师太心</p>
肠软，我索性讨好她的好。”不接银子，突然伏在地下，抱住她腿，放声大哭。</p>
白衣尼皱眉道：“干什么？起来，起来！”韦小宝道：“我……我不要银子。”白衣尼</p>
道：“那你哭什么？”韦小宝道：“我没爹没娘，从来没人疼我，师太，你……你就像我娘</p>
一样。我自个儿常常想，有……有个好好疼我的妈妈就好了。”白衣尼脸上一红，轻声啐</p>
道：“胡说八道！我是出家人……”韦小宝道：“是，是！”站起身来，泪痕满脸，说哭便</p>
哭原是他的绝技之一。</p>
白衣尼沉吟道：“我本要去北京，那么带你一起上路好了。不过你是个小和尚……”</p>
韦小宝心想：回去北京，那当真再好不过，忙道：“我这小和尚是假的，下山后换过衣</p>
衫，便不是小和尚了。”白衣尼点点头，更不说话同下峰来。遇到险峻难行之处，白衣尼提</p>
住她衣领，轻轻巧巧的一跃而过。韦小宝大赞不已，又说少林派武功天下闻名，可及不上她</p>
一点边儿，那白衣尼便似听而不闻。待韦小宝说到第七八遍，白衣尼道：“少林派武功自有</p>
独到之处，小孩儿家井底之蛙，不可信口雌黄。单以你这刀枪不入的护体神功而言，我就不</p>
会。”</p>
韦小宝一阵冲动，说道：“我这护体神功是假的。”解开外衣，露出背心，道：“这件</p>
背心是刀枪不入。”白衣尼伸手一扯，指上用劲，以她这一扯之力，连钢丝也扯断了，可是</p>
那背心竟丝毫不动。她微微一笑，道：“原来如此。我本来奇怪，就算少林派内功当真了</p>
得，以你小不年纪，也决计练不到这火候。”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，甚是高兴，笑道：“你</p>
这孩子，说话倒也老实。”</p>
韦小宝暗暗好笑，一生之中，居然有人赞他老实，当真希罕之至，说道：“你对别人也</p>
不怎么老实，对师太却句句说的是实话，也不知是什么缘故，多半是我把你当作是我……我</p>
妈妈……”白衣尼道：“以后别再说这话，难听得很。”</p>
韦小宝道：“是，是。”心道：“你在我胸口戳了这一下，这时候还在痛。我已叫了你</p>
好几声妈妈，就算扯直了。”他叫人妈妈，就是骂人为婊子，得意之下，又向白衣尼瞧了一</p>
眼，见到她高华贵重的气象，不自禁的心生尊敬，好生后悔叫了她几声“妈妈”。</p>
他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，却见她泪水盈眶，泫然欲泣，心下奇怪。</p>
他自然不知道，白衣尼心中正在想：“这件背心，我早该想到了。他……他……可不是</p>
也有这么一件吗？”</p>
白衣尼和他自北边下山，折而向东。到得一座市镇，韦小宝便去购买衣衫，打扮成个少</p>
年公子模样。他假扮喇嘛，护著顺治离清凉寺几，几十万两银票自然决不离身。一路之上吩</p>
咐店家供应精美素斋。服侍白衣尼十分周到。</p>
白衣尼对菜肴美恶分辨甚精，便如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一般，与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。</p>
她虽不有意挑剔，但如菜肴精致，便多吃几筷。韦小宝身上有的是银子，只要市上买得到，</p>
什么人参，燕窝、茯苓、银耳、金钱菇，有多贵就买多贵。他掌管御厨房时，太后、皇帝第</p>
逢佛祖诞、观音诞或是祈年大斋都要吃素，他点起素菜来自也十分在行。有时客店中的厨子</p>
不知如何烹饪，倒要他去厨房指点一番，煮出来倒也与御膳有七八分差相仿佛。</p>
白衣尼沉默寡言，往往整日不说一句话。韦小宝对她既生敬意，便也不敢胡说八道。不</p>
一日到了北京，韦小宝去找了一家大客店，一进门便赏了十两银子。客店掌柜虽觉尼姑住店</p>
有些突兀，但这位贵公子出手豪阔，自是殷勤接待。白衣尼似乎一切视作当然，从来不问。</p>
用过午膳后，白衣尼道：“我要去煤山瞧瞧。”韦小宝道：“去煤山吗？那是祟祯皇上</p>
归天的地方，咱们得去磕几个头。”</p>
那煤山便在皇宫之侧，片刻即到。来到山上，韦小宝指著一株大树，说道：“祟祯皇上</p>
便是在这株树上吊死的。”</p>
白衣尼伸手抚树，手臂不住颤动，泪水扑簌簌的滚了下来，忽然放声大哭，伏倒在地。</p>
韦小宝见她哭得伤心，寻思：“难道她认得祟祯皇帝？”心念一动：“莫非她就跟陶姑</p>
姑一样，也是大明皇宫里的宫女，说不定还是祟祯皇帝的妃子。不，年纪可不对了，她好像</p>
比老婊子还年轻，不会是祟祯的妃子。”只听她哭得哀切异常，一口气几乎转不过来，忍不</p>
住也掉下泪来，跪倒在地，向那树拜也几拜。</p>
白衣尼哀哭了良久，站起身来，抱住树干，突然全身颤抖，昏晕了过去，身子慢慢软垂</p>
下来。韦小宝吃了一惊，急忙扶住，叫道：“师太，师太，快醒来。”</p>
过了一会，白衣尼悠悠醒转，定了定神，说道：“咱们去皇宫瞧瞧。”韦小宝道：</p>
“好，咱们先回店。我去弄套太监的衣衫来，师太换上了，我带你入宫。”白衣尼怒道：</p>
“我怎能穿鞑子太监的衣衫？”韦小宝道：“是，是。那么……那么……有了，师太扮作个</p>
喇嘛，皇宫里经常有喇嘛进出的。”白衣尼道：“我也不扮喇嘛。就这样冲进宫去，谁能阻</p>
挡？”韦小宝道：“是，谅那些侍卫也挡不住师太。只不过……这不免大开杀戒。师太只顾</p>
杀人，就不能静静的瞧东西了。”他可真不愿跟白衣尼就这样硬闯皇宫。</p>
白衣尼点点头：“那也说得是，今天晚上趁黑闯宫便了。你在客店等著我，以免遭遇危</p>
险。”韦小宝道：“不，不，我跟你一起去。你一个人进宫，我不放心。皇宫里我可熟得到</p>
了家，地方熟，人也熟。你想瞧什么地方，我带你去便是。”白衣尼不语，呆呆出神。</p>
到得二更天时，白衣尼和韦小宝出了客店，来到宫墙之外。韦小宝道：“咱们绕到东北</p>
角上，那边宫墙较矮，里面是苏拉杂役所住的所在，没什么侍卫巡。”白衣尼依著他指点，</p>
来到北十三排之侧，抓住韦小宝后腰，轻轻跃进宫去。</p>
韦小宝低声道：“这边过去是乐寿堂和养性殿，师太你想瞧什么地方？”白衣尼沉吟</p>
道：“什么地方都瞧瞧。”向西从乐寿堂和养性殿之间穿过，绕过一道长廊，经玄穹宝殿、</p>
景阳宫、钟粹宫而到了御花园中。</p>
白衣尼虽在黑暗之中，仍行走十分迅速，转弯抹角，竟无丝毫迟疑，遇到侍卫和更夫巡</p>
查，便在屋角或树林后一躲。韦小宝大奇：“她怎地对宫中情形如此熟悉？她以前定是在宫</p>
里住的。”跟著她过御花园，继续向西，出坤宁门，来到坤宁宫外。白衣尼微一踌躇，问</p>
道：“皇后是不是住在这里？”韦小宝道：“皇上还没大婚，没有皇后。从前太后住在这</p>
里，现今搬到慈宁宫去了。眼下坤宁宫没人住。”白衣尼道：“咱们去瞧瞧。”来到坤宁宫</p>
外，伸手按上窗格，微一使劲，窗闩嗤嗤轻响，已然断了，拉开窗子，跃了进去。韦小宝跟</p>
著爬进。</p>
坤宁宫是皇后的寝室，韦小宝从没来过，这寝宫久无人住，触鼻一阵灰尘霉气。月光从</p>
窗纸中映进一些微光，依稀见到白衣尼坐在床沿上，一动也不动。过了一会，听得扑簌簌有</p>
声，却是她眼泪流上了衣襟。</p>
韦小宝心道：“是了，她多半跟陶姑姑一样，本来是宫里的宫女，服侍过前朝皇后。”</p>
只见她抬头瞧著屋梁，低道道：“周皇后，就是……就是在这里自尽死的。”韦小宝应道：</p>
“是。”心下更无怀疑，低声道：“师太，你要不要见我姑姑？”</p>
白衣尼奇道：“你姑姑？她是什么人？”韦小宝道：“我姑姑姓陶，叫作陶红英……”</p>
白衣尼轻声惊呼：“红英？”韦小宝道：“是啊，说不定你认识她。我姑姑从前是服侍祟祯</p>
皇帝的长公主的。”</p>
白衣尼道：“好，好。她在哪里？你快……快去叫她来见我。”她一直泰然自若，即就</p>
那日在清凉寺中行刺康熙，尽管行动迅速，仍不失镇静，可是此刻语音中竟显得十分焦急。</p>
韦小宝道：“今晚是叫不到了。”白衣尼连问：“为什么？为什么？”韦小宝道：“我</p>
姑姑忠于大明，曾行刺鞑子太后，可惜刺她不死，只好在宫里躲躲藏藏。她要见我的暗号之</p>
后，明晚才能相见。”白衣尼道：“很好，红英这丫头有气节。你做什么暗号？”韦小宝</p>
道：“我跟姑姑约好的。我在火场上堆一个石堆，插一根木条，她便知道了。”</p>
白衣尼道：“咱们就做暗号去。”跃出窗外，拉了韦小宝的手，出隆福门，过永寿宫、</p>
体元殿向北来到火场。韦小宝拾起一根炭条，在一块木片上画了只雀儿，用乱石堆成一堆，</p>
将木条插入石堆。白衣尼忽道：“有人来啦！”</p>
火场是宫中焚烧废物的所在，深夜忽然有人到来，事非寻常韦小宝一拉白衣尼的手，躲</p>
到一只大瓦缸之后，只听得脚步声细碎，一人奔将过去，站定身四下一看，见到了韦小宝所</p>
插的木条，微微一怔，便走过去拔起。这人一转身，月光照到脸上，韦小宝见到正是陶红</p>
英，心中大喜，叫道：“姑姑，我在这里。”从瓦缸后面走了出来。</p>
陶红英抢上前来，一把搂住了他，喜道：“好孩子，你终于来了。每天晚上，我都到这</p>
里来瞧瞧，只盼早日见到你的记号。”韦小宝道：“姑姑，有一人想见你。”陶红英微感诧</p>
异，放开了他身子，问道：“是谁？”</p>
白衣尼站直身子，低声道：“红英，你……你还认得我么？”</p>
陶红英没想到瓦缸后面另有别人，吃了一惊，退后三步，右手在腰间一摸，拔短剑在</p>
手，道：“是……是谁？”白衣尼叹了口秘，道：“原来你不认得我了。”陶红英道：</p>
“我……我见不到你脸，你……你是……”</p>
白衣尼身子微侧，让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，低声道：“你相貌也变了很多啦。”</p>
陶红英颤声道：“你是……你是……”突然间掷下短剑，叫道：“公主，是你？我……</p>
我……”扑过去抱住白衣尼的腿，伏在地下，呜□道：“公主，今日能再见到你，我……我</p>
便即刻死了，也……也喜欢得紧。”</p>
一听得“公主”二字，韦小宝这一下惊诧自是非同小可，但随即想起陶红英先前说过的</p>
往事：她是先朝宫中的宫女，一直服侍长公主，李闯攻入北京后，祟祯提剑要杀长公主，砍</p>
断了她手臂，陶红英在混乱中晕了过去，醒转来时，皇帝和公主都已不见了。韦小宝向白衣</p>
尼望了一眼，心想：“她少了一条手臂，对宫中情形这样熟悉，又在坤宁宫中哭泣，我早该</p>
想到了。似她这等高贵模样，怎能会是宫女？我到这时候才知，真在大大的蠢才。”</p>
只听白衣尼道：“这些日子来，你一直都在宫里？”陶红英呜□道：“是。”白衣尼</p>
道：“这孩子说，你曾行刺鞑子皇太后，那很好。可……可也难为你了。”说到这里，泪水</p>
涔涔而下。陶红英道：“公主是万金之体，不可在这里耽搁。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宫。”白衣</p>
尼叹了口气，道：“我早已不是公主了。”陶红英道：“不，不，在奴婢心里，你永远是公</p>
主，是我的长公主。”</p>
白衣尼凄然一笑。月光之下，她脸颊上泪珠莹然，这一笑更显凄清。她缓缓的道：“宁</p>
寿宫这会儿有人住么？我想去瞧瞧。”陶红英道：“宁寿宫……现今是……鞑子的建宁公主</p>
住著。不过这几天鞑子皇帝、太后和公主都不在宫里，不知上哪里去了。宁寿宫只余下几个</p>
宫女太监。待奴婢去把他们杀了，请公主过去。”宁寿宫是公主的寝宫，正是这位大明长平</p>
公主的旧居。</p>
白衣尼道：“那也不用杀人，我们过去瞧瞧便是。”陶红英道：“是。”她不知长平公</p>
主已身负超凡入圣的武功，只道是韦小宝带著她混进宫来的。她乍逢故主，满心激动，别说</p>
公主不过是要去看看旧居，就是刀山油锅，也毫不思索的抢先跳了。</p>
当下三人向北出铁门，折而向东，过顺贞门，经北五所，茶库，来到宁寿宫外。</p>
陶红英低声道：“待奴婢进去驱除宫女太监。”白衣尼道：“不用。”伸手推门，门闩</p>
轻轻一响的断了，宫门打开，白衣尼走了进去。虽然换了朝代，宫中规矩并无多大更改，宁</p>
寿宫是白衣尼的旧居，她熟知太监宫女住宿何处，不待众人惊觉，已一一点了各人的晕穴，</p>
来到公主的寝殿。陶红英又惊又喜：“公主，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了得！”</p>
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，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，自己曾在这里图绘一人的肖像，又曾与</p>
此人同被共枕。现今天下都给鞑子占了去，自己这一间卧室，也给鞑子的公主占住了，那人</p>
更是远在绝域万里之外，今生今世，再也难以相见……</p>
陶红英和韦小宝侍立在旁，默不作声。过了好一会，白衣尼轻声叹息，幽幽的道：“点</p>
起烛火。”陶红英道：“是。”点燃了蜡烛，只见墙壁上、桌椅上，都是刀剑皮鞭之类的兵</p>
器，便如是个武人的居室，哪里像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寝室。</p>
白衣尼道：“原来这公主也生性好武。”</p>
韦小宝道：“这鞑子公主的脾气很怪，不但喜欢打人，还喜欢人家打她，武功却稀松平</p>
常，连我也不如。”他向床上瞧了一眼，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，给太后抓住，若不是那枚</p>
五龙令掉了出来，此刻早在阴世做小太监，服侍阎罗王的公主了。</p>
白衣尼轻声道：“我那些图画，书册，都给她丢掉了？”陶红英道：“是。这番邦女子</p>
只怕字也不认得几个，懂得什么丹青图书？”</p>
白衣尼左手一抬，袖子微扬，烛火登时灭了，说道：“你跟我出宫去罢。”</p>
陶红英道：“是。”又道：“公主，你身手这样了得，如能抓到鞑子太后，逼她将那几</p>
部经书交了出来，便可破了鞑子的龙脉。”</p>
白衣尼道：“什么经书？鞑子的龙脉？”陶红英当下简述八部《四十二章经》的来历。</p>
白衣尼默默的听完，沉吟半晌，说道：“这八部经书之中，倘若当真藏著这么个大秘密，能</p>
破得鞑子的龙脉，自是再好不过。等鞑子皇太后回宫，我们再来。”</p>
三人出得宁寿宫，仍从北十三排之侧城墙出宫，回到客店宿歇。陶红英和白衣尼住在一</p>
房，事隔二十多年，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卧，喜不自胜，这晚哪里能再睡得著？”</p>
韦小宝却想：“五部经书在我手里，有一部在皇上那里，另外两部却不知在哪里。这位</p>
公主师太要逼老婊子交出经书，她是交不出的，正好三言两语，撺掇公主师太杀了她，拔了</p>
皇上和我的眼中钉。”</p>
此后数日，白衣尼和陶红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户，韦小宝每日出去打听，皇上是否已经回</p>
宫。到第七日上午，见康亲王、索额图、多隆等人率领大批御前侍卫，拥卫著几辆大轿子入</p>
宫，知道皇上已回。果然过不多时，一群群亲王贝勒、各部大臣陆续进宫，自是去恭叩圣</p>
安。韦小宝回到客店告知。</p>
白衣尼道：“很好，今晚我进宫去。鞑子皇帝已回，宫中守卫比上次严密数倍，你们二</p>
人在客店里等著我便是。”韦小宝道：“公主师太，我跟你去。”陶红英也道：“奴婢想随</p>
著公主。奴婢和这孩子熟知宫中地形，不会有危险的。”她既和故主重逢，说什么也不肯再</p>
离她一步。白衣尼点头允可。</p>
当晚三人自原路入宫，来到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外。四下里静悄悄地，白衣尼带著三人绕</p>
到宫后，抓住韦小宝后腰越墙而入，落地无声。陶红英跃下之时，白衣尼左手衣袖在她腰间</p>
一托，她落地时便也一无声息。韦小宝指著太后寝宫的侧窗，打手势示意太后住于该外，领</p>
著二人走入后院。那是慈宁宫宫女的住处。眼见只三间屋子的窗子透出淡淡黄光。白衣尼自</p>
一间屋子的窗逢中向内一张，见十余名宫女并排坐在凳上，每人低垂眉，犹似入定一般。她</p>
轻轻掀开帘子，径自走进太后的寝殿。韦小宝和陶红英跟了进去。</p>
桌上明晃晃的点著四根红烛，房中一人也无。陶红英低声道：“婢子曾划破三口箱子，</p>
抽屉也全找过了，还没见到经书影子，鞑子太后和那个假宫女就进来了……啊哟，有人来</p>
啦！”韦小宝一扯她衣袖，忙躲到床后。白衣尼点点头，和陶红英跟著躲在床后。</p>
只听房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：“妈，我跟你办成了这件事，你赏我什么？”正是建宁公</p>
主。听得太后道：“妈差你做些小事，也要讨赏。真不成话！”两人说著话，走进房来。</p>
建宁公主道：“啊哟，这还是小事吗？倘若皇帝哥哥查起来，知道是我拿的，非大大生</p>
气不可。”太后坐了下来，道：“一部佛经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？我们去五台山进香，为的</p>
是求菩萨保佑，回宫之后，仍要诵经念佛，菩萨这才喜欢哪。”公主道：“既然没什么大不</p>
了，那么我就跟皇帝哥哥说去，说你差我拿了这部《四十二章经》，用来诵经念佛，求菩萨</p>
保佑他国泰平安，皇帝哥哥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</p>
韦小宝心中喜道：“妙极，原来你差公主去偷了经书来。”转念一想，又觉运气不好，</p>
倘若这次不是和白衣尼同来，这部经书大可落入自己手中，现下却没指望了。</p>
太后道：“你去说好了。皇帝如来问我，我可不知道这回事。小孩儿家胡言乱语，也作</p>
得准的？”建宁公主叫道：“啊，妈，你想赖么？经书是明明在这里。”太后嗤的一笑，</p>
道：“那也容易，我丢在炉子里烧了便是。”公主笑道：“算了，算了，我总说不过你。小</p>
气的妈，你不肯赏我也罢了，却来欺侮女儿。”太后道：“你什么都有了，又要我赏什</p>
么？”</p>
公主道：“我什么都有了，就是差了一件。”太后道：“差什么？”公主道：“差了个</p>
陪我玩了小太监。”太后又一笑，说道：“小太监，宫里几百个小太监，你爱差哪个陪你</p>
玩，就差哪一个，还嫌少了？”公主道：“不，那些小太监笨死啦，都不好玩。我要皇帝哥</p>
哥身边的那个小桂子……”</p>
韦小宝心中一震：“这死丫头居然还记著我。陪她玩这件差可不容易当，一不小心，便</p>
送老子的一条老命。”只听公主续道：“我问皇帝哥哥，他说差小桂子出京办事去了。可是</p>
这么久也不回来。妈，你去跟皇帝说，要他将小桂子给了我。”</p>
韦小宝肚里暗骂：“鬼丫头倒想得出，老子落入了你手里，全身若不是每天长上十七八</p>
个大伤口，老子就跟你姓。啊哟，公主姓什么？公主跟小皇帝是一样的姓，小皇帝却又姓什</p>
么？老子当真胡涂，这可不知道。”</p>
太后道：“皇帝差小桂子去办事，你可知去了哪里？去办什么事？”</p>
建宁公主道：“这个我倒知道。听侍卫们说，小桂子是在五台山上。”</p>
太后“啊”的一声，轻轻惊呼，道：“他……便在五台山上？这一次咱们怎地没见到</p>
他？”公主道：“我也是回宫之后，才听侍卫们说起的，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台山干什</p>
么。听侍卫们说，皇帝哥哥又升了他的官。”太后嗯了一声，沉思半晌，道：“好，等他回</p>
宫，我跟皇帝说去。”语音冷淡，似乎心思不属，又道：“不早了，你回去睡罢。”</p>
公主道：“妈，我不回去，我要陪你睡。”太后道：“又不是小桂子啦，怎不回自己屋</p>
去？”公主道：“我屋里闹鬼，我怕！”太后道：“胡说，什么闹鬼？”公主道：“妈，真</p>
的。我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都说，前几天夜里，每个人都让鬼迷了，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</p>
醒，个个人都做恶梦。”太后道：“哪有这等事，别听奴才们胡说。我们不在宫里，奴才们</p>
心里害怕，便疑神疑鬼的。快回去罢。”公主不敢再说，请了安退出。</p>
太后坐在桌边，一手支颐，望著烛光呆呆出神，过了良久，一转头间”突然见到墙上两</p>
个人影，随著烛□微微颤动。她还道是眼花，凝神一看，果然是两个影子。一个是自己的，</p>
另一个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并列。这一惊非同小可，想到自己过去害死了的人命，不由得全身</p>
寒毛直竖，饶是一身武功，竟然不敢回过头来。</p>
过了好一会，想起：“鬼是没影子的，有影子的就不是鬼。”可是屏息倾听，身畔竟无</p>
第二人的呼吸之声，只吓得全身手足酸软，动弹不得，瞪视著墙上的两个影子，几欲晕去。</p>
突然之间，听到床背后有轻轻的呼吸，心中一喜，转过头来。</p>
只见一个白衣尼隔著桌子坐在对面，一又妙目凝望著自己，容貌清秀，神色木然，一时</p>
也看不出是人是鬼。太后颤后道：“你……你是谁？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在这里？”</p>
白衣尼不答，过了片刻，冷冷的道：“你是谁？为什么在这里？”</p>
太后听到她说话，惊惧稍减，说道：“这里是皇宫内院，你……你好大胆？”白衣尼冷</p>
冷的道：“不错，这里是皇宫内院，你是什么东西？大胆来到此处？”太后怒道：“我是皇</p>
太后，你是何方妖人？”</p>
白衣尼伸出右手，按在太后后面前那部《四十二章经》上，慢慢拿过。太后喝道：“放</p>
手！”呼的一掌，向她面门击去。白衣尼右手翻起，和她对了一掌。太后身子一晃，离椅而</p>
起，低声喝道：“好啊，原来是个武林高手。”既知对方是人非鬼，惧意尽去，扑上来呼呼</p>
呼呼连击四掌。白衣尼坐在椅上，并不起立，先将经书在怀中一揣，举掌将她攻来的四招一</p>
一化解了。太后见她取去经书，惊怒交集，催动掌力，霎时间又连攻了七八招。白衣尼一一</p>
化解，始终不加还击。太后伸手在右腿一摸，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。</p>
韦小宝疑神看去，见太后手中所握的是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，当日杀海天富用的便是此</p>
物。她兵刃在手，气势一振，接连向白衣尼戳去，只听得风声呼呼，掌劈刺戳，寝宫中一条</p>
条白光急闪。韦小宝低声道：“我出去喝住她，别伤了师太。”陶红英一把拉住，低声道：</p>
“不用！”</p>
但见白衣尼仍稳坐椅上，右手食指指东一点，西一戳，将太后的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。</p>
太后倏进倏退，忽而跃起，忽而伏低，迅速之极，掌风将四枝蜡烛的火□逼得向后倾斜，突</p>
然间房中一暗，四枝烛火熄了两枝，更拆数招，余下两枝也都熄了。</p>
黑暗中只听得掌风之声更响，夹著太后重浊的喘息之声。忽听白衣尼冷冷的道：“你身</p>
为皇太后，这些武功是哪里学来的？”太后不答，仍是竭力进攻，突然拍拍拍拍四下清脆之</p>
声，显是太后脸上给打中了四下耳光，跟著她“啊”的一声叫，声音中充满著愤怒与惊惧，</p>
腾的一响，登时房中更无声音。</p>
黑暗中火光一闪，白衣尼手中已持著一条点燃的火折，太后却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，一</p>
动也不动。韦小宝大喜，心想：“今日非杀了老婊子不可。”</p>
只见白衣尼将火折轻轻向上一掷，火飞起数尺，左手衣袖挥出，那火折为袖风所送，缓</p>
↑返回顶部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