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回 排难解纷（1 / 2）
眼前之人，正是杨过。十六年来，他苦候与小龙女重会之约，漫游四方，行侠仗义，因</p>
一直和神雕为侣，闯下了个“神雕侠”的名头。他自思少年风流孽缘太多，累得公孙绿萼为</p>
己丧命，程英和陆无双一生伤心，因此经常戴着黄药师所制的那张人皮面具，不以真面目示</p>
人。这晚与西山一窟鬼约斗倒马坪，对方过期不至，便一路寻来。</p>
西山一窟鬼在群兽围攻之下，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间，陡然间听到杨过说话，又多了一个</p>
强敌，均想：“罢了，罢了，连最后一丝逃生之望，也已断绝。”只听杨过朗声又道：“这</p>
几位是万兽山庄的史氏昆仲么？各位住手，听我一言。”</p>
史伯威道：“我们正是姓史。阁下是谁？”随即道：“恕我心拙，阁下想必是神雕侠</p>
了？”</p>
杨过道：“不敢，正是在下。快喝住这些虎狼狮豹罢，再迟得片刻，假鬼只怕要变真</p>
鬼。”史伯威道：“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，再与阁下叙话。”杨过皱眉道：“西山一窟鬼和</p>
在下有约在先，你叫恶兽将他们咬死了，我跟谁说话去？”</p>
史伯威听他语言渐渐无礼，嘿嘿一声冷笑，反而急驱群兽加紧上前攻击。杨过喝道：</p>
“你既知我是神雕侠，怎地对我的说话不加理睬？”史伯威笑道：“神雕侠便怎样？你有本</p>
事，便自行把我的野兽喝住罢！”</p>
杨过说道：“雕兄，好！咱们下去！”左手袖子一挥，一人一雕，从树干上翩然而下。</p>
群兽不待人雕落地，已吼叫着纷纷扑上。神雕双翅展开，左击右拂，拨出一股猛烈无比</p>
的劲风，豺狼等身躯较小的恶兽被疾风一卷，站不住脚，踉踉跄跄的跌开。一狮一虎怒吼扑</p>
上，神雕横翅扫出，直有千斤巨力，一狮一虎同时被它扫了个筋斗。它左翅跟着拍出，正中</p>
一头金钱豹子的脑门，那金钱豹软瘫在地，动弹不得。群兽见它如此威猛，谁也不敢上前，</p>
都是远远蹲着，鸣鸣低吼。</p>
史伯威大怒，纵身向杨过扑去，手成虎爪之形，抓向他的胸口。杨过右肩微晃，袖子从</p>
上而下，噗的一声，击在他双腕之上。史伯威但感手腕剧痛，有如刀割，禁不住“啊”的一</p>
声叫了出来。</p>
史叔刚缓步上前，伸掌平平推出。杨过叫道：“好功夫！”左掌伸出相抵，微微一笑，</p>
使上了三成掌力。他十余年来在海涛之中练功，掌力倘若用足了，别说血肉之躯，纵然大树</p>
厚墙，也是一掌而推。史叔刚曾得异人传功，内力却亦不同凡俗，身子一晃，竟不后退。杨</p>
过道：“小心了！”掌力催动，又加上了两成劲道。史叔刚眼前一黑，知道性命不保，忽听</p>
得杨过说道：“啊，你身上有病！”身前一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霎时间消于无形无踪。史</p>
叔刚死里逃生，呆呆的说不出话来。</p>
伯威、仲猛、季强、孟捷史氏四兄弟见他怔怔的站立不动，只道他已受了重伤，急怒之</p>
下，一齐扑向杨过。但见他身子微矬，正好一头猛虎从侧面蹿上，杨过伸手抓住猛虎头颈，</p>
将这畜生当作了一件活兵刃，挡开史仲猛的银管的史季强的铜杵，让四只虎爪抓向史伯威和</p>
史孟捷的头脸胸口。杨过十余年前使那玄铁重剑之时，兵刃已有七十余斤，这头猛虎躯干虽</p>
巨，也不过是一百数十斤重，他提在手中，浑若无物。猛虎头颈被抓，惊怒交集，那里还认</p>
得出主人，张牙舞爪，向史氏兄弟又抓又咬。伯威、孟捷两人平时虽与猛兽为伍，这时却也</p>
闹了个手忙脚乱。</p>
郭襄在旁边拍手笑道：“神雕侠，好功夫，史家兄弟服了罢？”杨过向她瞧一眼，心</p>
道：“这个小姑娘是甚么路道？她既与花豹为友，为何却又出言嘲笑史氏兄弟？”</p>
史叔刚吐纳两下，气息顺畅，知道未受内伤，神雕侠手下留情，饶了自己的性命，心</p>
道：“若凭真实功夫，咱五兄弟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。”眼见二哥和四弟兀自挺着兵刃，伺</p>
机向杨过进击，忙叫道：“二哥、四弟，赶快住手，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。”</p>
管见子史仲猛一听，立即撤回递出去的银管。那大力神史季强却是个莽撞之徒，心道：</p>
“甚么叫作不知好歹？先吃我一杵再说。”双手执杵，呼的一声，往杨过头顶压击下去，这</p>
一招他叫作“巨象开山”，学的是巨象用长鼻击物的姿势。他那铜杵铸成象鼻之形，前细后</p>
粗，微微弯曲，阳刚之中也带阴柔之力，这一击下来，势道威猛之极。</p>
杨过更不闪避，掷开猛虎，左掌翻处，已将象鼻杵前端抓住，笑道：“咱们较量较量，</p>
是谁力大？”史季强用力下压，但象鼻杵停在杨过头顶，竟分毫也压不下去。史叔刚叫道：</p>
“四弟不得无礼！”史季强向里硬夺，待要收回铜杵，但杵端被杨过抓住了，竟如被生铁铸</p>
住了一般。史季强连运三次劲，始终夺不回来。杨过发觉他回夺之力大得异常，心想：“我</p>
不显神功，这个一身蛮力的莽夫终是不服。”突然左手往上急拗。这一拗之力集于铜杵中</p>
部，运劲既巧且猛，按理史季强非脱手不可，那知他仍是牢牢抓住，只是那条和象鼻般粗大</p>
的铜板杵却弯成了曲尺之形。杨过喝道：“好！”转劲向下拗落，铜杵从另一边弯将下来，</p>
“啪”的一声，断成两截。史季强被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，鲜血长流。但这大汉竟有一</p>
股狠劲，仍是死命抓住杵柄不放。</p>
杨过哈哈一笑，顺手挥出，半截铜杵笔直插下，没入雪地之中，霎时不见了影踪。地下</p>
积雪不到一尺，那断杵却有三尺来长，反给他一插灭迹，神功实是惊人。他游目四顾，见史</p>
叔刚、史孟捷等正在喝止虎豹，只是群兽野性发作，又见了人血，实不易立时喝止。</p>
杨过向郭襄打了个手势，叫她用手指塞住双耳。郭襄不明其意，但依言按耳，只见他纵</p>
口长呼，龙吟般的啸声直上天际。郭襄虽已塞外住了耳朵，仍然震得她心旌摇荡，如痴如</p>
醉，脚步站立不稳。幸好她自幼便修习父亲所授的玄门正宗内功，因此武功虽然尚浅，内功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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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根基却扎得甚为坚实，远胜于一般武林中的好手，听了杨过这么一啸，总算没有摔倒。</p>
啸声悠悠不绝，只听得人人变色，兽群纷纷摔倒，接着西山十鬼、史氏兄弟先后跌倒，</p>
只有十余头大象、史叔刚和郭襄两人勉强直立。那神雕昂首环顾，甚有傲色。杨过心想这病</p>
夫内力不浅，我若再催啸声，硬生生将他摔倒，只怕他要受剧烈内伤，当下长袖一挥，住口</p>
停啸。过了片刻，众人和群兽才慢慢站起。豺狼等小兽竟有被他啸声震晕不醒的，雪地中遍</p>
地都是群兽吓出来的屎尿。群兽不等史氏兄弟呼喝，纷纷夹着尾巴逃入了树林深处，连回头</p>
瞧一眼也都不敢。</p>
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生平那里见过这等威势？呆呆站着，竟不知说甚么好。</p>
杨过道：“史氏昆仲请恕无礼，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约，故特阻住双方动手。待在</p>
下这回事了结之后，你们再分高下，在下谁也不帮，袖手观斗。”转头向煞神鬼道：“怎么</p>
样？你们要一个个的跟我车轮战呢，还是十个儿一齐上？”</p>
煞神鬼给他啸声震荡之下，虽然翻身站起，但心魂未定，一时答不出话来。长须鬼一揖</p>
至地，恭恭敬敬的道：“神雕大侠，你老人家的武功跟我们天差地远，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</p>
你动手？我们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，你此后有何差遣，我们水里水里去，火里火里去，无</p>
不遵从。你要叫我们兄弟退出山西，我们立时便走，决不敢有片刻停留。”</p>
杨过见了他的神情，心中早在怀疑，这时听了他说话，问道：“尊驾可是姓樊，大号叫</p>
作一翁么？”</p>
这长须鬼正是绝情谷中公孙止的首徒樊一翁，他自蒙杨过饶了性命，僻地隐居，数年后</p>
重入江湖，仗着一身卓绝的武功，成为西山一窟鬼之首。他和杨过相见之时，杨过尚未断</p>
臂，这时戴上了人皮面具，自更认他不出，当即躬身答道：“小人正是樊一翁，听从大侠吩</p>
咐。”</p>
杨过微微一笑，举手道：“不敢！各位既愿听从在下之言，那也不用退出山西境界。煞</p>
神鬼老兄，你放你那四个妾侍回家去罢！”煞神鬼道：“是！”顿了一顿，说道：“四个贱</p>
人倘若不肯走，小人用大棍子轰她们出去。”</p>
杨过一怔，想起当日煞神鬼五个妻妾跪地为他求情的神色，倒似对他真有情义，倘若她</p>
们情愿跟他，而他反而硬轰四妾出门，只怕反而伤了她们之心，于是笑道：“她也不用。她</p>
们倘若愿走，你不得强留，如果愿意跟你，唉，那有甚么法子？你说还要娶四个妾侍，这话</p>
当真？”煞神鬼道：“小人不要脸，家里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闹闹，累得神雕大侠费心，又险</p>
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性命，如何再敢胡作非为？小人便有这胆子，我大哥也决不容许。”</p>
众人一听，都笑了起来。</p>
杨过道：“好啦，我的事已经了结，你们双方动手便是。”说着和神雕退在一旁，负手</p>
在后，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再斗。</p>
樊一翁叉手上前，向史伯威道：“西山一窟鬼擅闯宝庄，落得个个遍体鳞伤，今日暂且</p>
别过，但不知宝庄要在山西安业呢？还是回凉州去？我们好上门拜访啊。”</p>
史伯威听他言语之中，意思是要登门寻仇，昂然道：“我们兄弟在凉州恭候大驾。倘若</p>
我三弟竟然……竟然因此不治，这深仇大恨岂能罢休？不用各位驾临凉州，我们四兄弟自会</p>
上门。”</p>
樊一翁一怔，说道：“史三哥本就有病，这事跟我们有何干系，倒要请教。”史伯威怒</p>
气上冲，满脸通红，喝道：“我三弟……”史叔刚一声长叹，说道：“大哥，这事不用再提</p>
了。西山一窟鬼也是无心之失，小弟命该如此，不必多结无谓的冤家。”</p>
史伯威强忍怒气，道：“好！”向樊一翁一抱拳，道：“青山不改，绿水长流，咱们后</p>
会有期。”转头向杨过道：“神雕大侠，我兄弟再练三十年武功，也不是你的对手，只好服</p>
输，这是输得口服心服。此后也不敢再见你面，你到那里，我们先行退避便是。”杨过笑</p>
道：“史大哥言重了。”</p>
樊一翁听他言语中有许多不解之处，忙道：“史大哥请留步。史三哥说我们是无心之</p>
失，除了我们十兄弟擅闯宝庄之外，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处？倘若真是我们的不是，西山一</p>
窟鬼杀头尚且不惧，何惧向贤昆仲磕头赔礼？”</p>
史伯威适才见他们在群兽攻击之下，互掷皮帽，个个确是不怕死的硬汉，倒也是非分</p>
明，凄然道：“你们惊走了九尾灵狐，使我三弟的内伤无法医治，纵然磕一千个头，一万个</p>
头，又有何用？”樊一翁吃了一惊，想起史氏兄弟率领群兽大举追逐那只小狐狸，想不到这</p>
只小畜生竟有这等重大干系？</p>
煞神鬼道：“这只小狐狸有甚么用？嗯，既与史三哥贵体有关，大伙儿合力追捕它便</p>
是，谅那小小的狐狸，何足道哉？”史季强大声道：“甚么何足道哉？你只要捉得住这只九</p>
尾灵狐，我史老四给你磕一百个响头，啊哈！便是一千个响头，我也心甘情愿。”说到这</p>
里，语音竟有些鸣咽。</p>
樊一翁心想：“史氏兄弟善于驯兽，当今之世，再无胜得过他们的了。他们既说得如此</p>
艰难，旁人还有甚么指望？”想到这里，不自禁向杨过瞧了一眼。</p>
郭襄忍不住插口道：“你们说来说去，怎地不求求神雕侠？”管见子史仲猛心中一动，</p>
寻思：“这位神雕侠武功深不可测，说不定他有法子。”当下道说道：“小姑娘你知道甚</p>
么？除非是大罗金仙下凡，否则还有谁能捕得那头九尾灵狐？”杨过微微一笑，明知他是出</p>
言相激，却不接口。郭襄道：“这九尾灵狐到底有甚么希奇，请史二叔说来听听。”</p>
史仲猛叹了口气，道：“前年岁尾，我三弟在凉州打抱不平，和人动手，对方突然使用</p>
诡计，我三弟一个不慎，身受重伤……”</p>
郭襄奇道：“这位史三叔武功好得很啊，是谁这等厉害？竟能伤得了他？”史叔刚道：</p>
“姑娘谬赞。在下这点点微末本领，实如萤火之光。姑娘这般说，岂不让神雕大侠笑掉牙</p>
齿？”郭襄向杨过一瞥，说道：“他！他自然不同。我说是旁人啊。”</p>
史仲猛道：“打伤我三弟的，是个蒙古王子，名叫霍都，听说是蒙古第一护国**师金</p>
轮法王的弟子。”杨过微微颔首，心道：“原来是他，怪不得有此功夫。”</p>
郭襄向杨过道：“神雕侠，请你去把这蒙古王子痛打一顿，为史三叔报了这仇罢！”史</p>
仲猛道：“这个却不敢劳动神雕侠的大驾，只须我三弟内伤痊愈，再去寻他，正大光明的打</p>
上一架，却也未必再输。只是我兄弟所练的内功另成一派，受了这内伤之后历久不愈，须饮</p>
九尾灵狐之血方能治得。”</p>
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齐声道：“啊，原来如此。”</p>
史仲猛道：“那九尾灵狐是百兽中极罕见、极灵异之物，我五兄弟足足寻了一年有余，</p>
才在晋南发现了灵狐的踪迹。这头灵狐藏身之处也真奇怪，是在此西北三十余里的一个大泥</p>
沼中……”煞神鬼奇道：“大泥沼？是黑龙潭？”史仲猛道：“正是。各位久在晋南，自然</p>
知道，这黑龙潭方圆数里之内全是污泥，人兽无法容身。我们费了好大力气，才将它引到这</p>
树林之中。”煞神鬼恍然大悟，道：“啊！怪不得贤昆仲不许我们进入林中。”</p>
史仲猛道：“是啊。想我们姓史的到晋南来是客，便再无礼，也不能霸占晋南之地，此</p>
事当直是迫不得已。那九尾灵狐奔跑迅捷无伦，各位适才都是亲眼看见的。我们率领兽群，</p>
在林中围得密不透风，眼见灵狐便可成擒，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来。野兽受惊乱窜，给灵</p>
狐逸了出去。说来惭愧，我们虽尽全力，终于追不得。那灵狐这一逃回巢穴，再要诱出来可</p>
就千难万难了。我三弟的内伤日重一日，势难拖延，我兄弟忧心如焚，以致行事莽撞，言语</p>
中缺了礼数，还请各位担代则个。”说着抱拳唱喏，眼光则望着杨过。</p>
樊一翁道：“此事须让我们西山一窟鬼告罪才是。但不知贤昆仲先前如何诱那灵狐出</p>
来？此时何以不能重施故法？”史仲猛道：“狐性多疑，极难令它上当，这灵狐尤其狡狯无</p>
比。我们用了一千多只雄鸡，每隔数丈烤熏一只，将烤鸡的香味送入黑龙潭中，再让它今日</p>
吃一只，明日吃一只，一直食了两个月有余，防备之心渐减，这才慢慢引到这森林之中。这</p>
一回它受了大惊吓，便是再隔十年，也不会再上当了。”樊一翁点头道：“确是如此。但若</p>
我们直入黑龙潭捕捉，那又如何？”</p>
史仲猛道：“这黑龙潭数里内全是十余丈深的污泥，轻功再高，也是难以立足，不论船</p>
只、皮筏还是木排，都是不能驶入。那九尾灵狐身小体轻，脚掌既厚，奔跑又速，因此能在</p>
污泥上面滑过。”</p>
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养的双雕，她姊妹三人常自骑雕凌空为戏，这神雕的躯体比之</p>
她家的双雕刻大逾一倍，只怕两个人也载得起，于是说道：“神雕侠，只要你肯赐予援手，</p>
便有法子。”杨过微笑道：“史氏昆仲是降狮伏虎的大行家，他们尚且束手，区区纵愿尽</p>
力，复有何用？”</p>
史仲猛听他的口气，竟是肯出手相助，这是他兄弟生死的关头，再也顾不得旁的，双膝</p>
一曲，便在雪地中跪下，向着杨过拜了下去，说道：“神雕大侠，舍弟命在旦夕，还望大侠</p>
垂怜。”史伯威、史季强、史孟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。</p>
杨过急忙扶起，连称：“不敢。”闪电般的眼光在郭襄脸上一转，说道：“你说我有法</p>
子，倒要听听小妹妹的高见。”郭襄道：“你骑在大雕身上，不就能飞入黑龙潭了？”</p>
杨过哈哈大笑，道：“我这位雕兄和寻常飞禽不同，它身子太重，不会飞的。它的铁翅</p>
一扫能毙虎豹，却是不能飞翔。”转头向史氏兄弟说道：“说不得，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试，</p>
若不不成，诸位莫怪。”</p>
史氏兄弟大喜，心想这位大侠名满天下，自是一诺千金，倘若他亦无法，那也是命该如</p>
此了。史伯威又拜了几拜，道：“如此便请大侠和西山诸位大哥同到敝处休憩，从长计</p>
议。”</p>
樊一翁道：“这祸端因我兄弟而起，自当听由差遣。”史伯威道：“不敢。大伙儿不打</p>
不成相识，各位若不嫌弃，便请交了我兄弟这几个朋友。”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适才过招</p>
动手，均知对方了得，双方本无仇怨，只不过一时言语失和，当下各自客气了几句，相互结</p>
纳起来。</p>
杨过却道：“兄弟这便上黑龙潭去一趟，不论在与不成，再来宝庄拜候。”西山一窟鬼</p>
和史氏兄弟听他没叫旁人同去，素闻他行事独来独往，虽有出力之心，却是不敢自荐。杨过</p>
向众人一抱拳，转身向北便行。</p>
郭襄心想：“我此来是要见神雕侠，现下已经见到了。他虽容貌丑陋，但武功惊人，扶</p>
危济困，急人之急，果然当得起‘大侠’两字，我此行可算不虚。”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</p>
九尾灵狐，好奇心油然而生，不知不觉的缓步跟在杨过后面。</p>
大头鬼待要叫她，转念一想：“她一意要见神雕侠，必是有何言语要跟他说。”史氏兄</p>
弟不知郭襄的来历，更是不便多说甚么。</p>
郭襄随在杨过之后，相隔数丈，一心要瞧他如何去捉灵狐，只见杨过渐行渐快，神雕和</p>
他并肩而行，迈开大步，竟是疾如奔马。顷刻之间，郭襄已落在杨过之后十来丈，遥遥望见</p>
他大袖飘飘，似在雪地中徐行缓步，可是和他相距却越来越远。郭襄展开家传轻功，出力追</p>
赶，但不到一盏茶时分，杨过和神雕的背影已缩成两个黑点。郭襄焦急起来，叫道：“喂，</p>
你等我一等啊！”就这么内息一岔，脚下踉跄，一交摔在雪地之中。她又羞又急，不禁哭了</p>
起来。</p>
忽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：“为甚么哭？是谁欺负你了？”郭襄抬头看时，竟</p>
是杨过，不知他如何能这般迅速的回来。她既惊且喜，立时又觉得不好意思，低下头来，掏</p>
手帕拭擦眼泪。那知适才奔得急了，手帕竟是掉了。</p>
杨过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，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，笑道：“你是找这个么？”郭襄一</p>
看，正是自己那块角上绣着一朵小花的手帕，突然说道：“是了，便是你欺侮我啊。”杨过</p>
奇道：“我怎地欺侮你了？”郭襄道：“你抢了我的手帕去，不是欺侮我么？”杨过笑道：</p>
“你自己掉在地上，我好心给你拾了起来，怎能说是抢你？”郭襄笑道：“我跟在你后面，</p>
我的手帕便是掉了，你又怎能拾到？明明是你抢我的。”其实郭襄跟随身后，杨过早就知</p>
晓，故意加快脚步，试试她的轻功，觉得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幼，武功却出自名家所授，一发</p>
觉她在雪地摔倒，年怕她跌伤，急忙赶回，见她身后数丈之处掉了一块手帕，当即给她拾</p>
起，只是他行动奇速，倏去倏回，虽然在前却能拾到她的手帕。</p>
杨过微笑道：“你姓甚么？叫甚么名字？尊师是谁？为甚么跟着我？”郭襄道：“你尊</p>
姓大名？你先跟我说，我才跟你说。”杨过这十余年来连真面目也不肯示人，自是不愿意对</p>
一个陌生姑娘说出自己的姓名，道：“你这姑娘好生奇怪，既不肯说，那也罢了。手帕奉</p>
还。”说着轻轻一扬，手帕四角展开，平铺空中，稳稳的飞到郭襄身前。郭襄大感有趣，伸</p>
手接住，说道：“神雕侠，这是甚么功夫？你教给我好不好？”</p>
杨过见她一派天真烂漫，对自己狰狞可怖之极的面目竟是毫无惧意，心想：“我且吓她</p>
一吓。”突然厉声道：“你好大胆，为甚么不怕我？我要害你了。”说着走上一步，举手欲</p>
击，郭襄一惊，但随即格的一笑，道：“我才不怕呢。你如真的要害我，还会先说出来么？</p>
神雕大侠义薄云天，岂能害我一个小小女子？”</p>
纵是恬淡清高之人、山林隐逸之士，听到有人真诚赞扬，也决无不喜之理，杨过虽然不</p>
贪受旁人谄谀，但听郭襄说得恳挚，确是衷心钦佩自己，不禁微笑道：“你素不识我，怎知</p>
我不会害你？”郭襄道：“我虽不识你，昨晚在风陵渡却听到许多人说你的事迹。我心中</p>
说：‘这样一位英雄人物，定要见见。’因此便跟着大头鬼来见你了。”</p>
杨过摇头道：“我算是甚么英雄？你见了之后，定然觉得见面不如闻名。”郭襄忙道：</p>
“不，不！你若不算英雄，有谁还能算是英雄？”她这话一出口，随即觉得这话大有语病，</p>
可把自己父亲也说得不如他了，又道：“当然，除了你之外，世上也还有几位大英雄大豪</p>
杰，但你也是其中之一。”</p>
杨过心想：“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儿，能知道几个当世的人物？”微笑道：“你说</p>
那几位是大英雄大豪杰？”郭襄听他言语中似有轻视自己之意，说道：“我说出来，倘若说</p>
得对，你便带我去捉那九尾灵狐好不好？”杨过道：“好，你倒说几位听听。”</p>
郭襄道：“我说啦。有一位英雄，镇守襄阳，奋不顾身，力抗蒙古，保境安民。这算不</p>
算大英雄？”杨过大拇指一翘，道：“对！郭靖郭大侠，算得上是大英雄。”郭襄道：“还</p>
有一位女英雄，辅佐夫君，抗敌守城，智计无双，料事如神。这算不算是大英雄？”杨过</p>
道：“你说的是郭夫人黄帮主？嗯，也可算是一位大英雄。”郭襄道：“还有一位老英雄，</p>
五行奇术，鬼神莫测，弹指神通，罕有其匹。这算不算不大英雄？”杨过道：“这是桃花岛</p>
黄药师，那是武林前辈，我素来敬仰的。”</p>
郭襄说了三人，见他都欣然认可，心下甚是得意，说道：“又有一位，率领丐帮，锄奸</p>
杀敌，为国为民，辛苦劳碌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？”杨过道：“你说的是鲁有脚鲁帮主？此</p>
人武功并不怎么，也说不上有甚么大作为，但瞧在‘锄奸杀敌，为国为民’八个字上，算他</p>
是一号人物。”郭襄心想：“你自己这样了不起，眼界自是极高，我再说下去，只怕你要说</p>
不对了。何况，除了爸爸、妈妈、外公、鲁老伯。我也想不出还有谁了。”</p>
杨过见她脸现踌躇之色，心想：“郭伯伯、郭夫人、黄岛主、鲁帮主这四人都是名扬天</p>
下的豪杰，这小姑娘说得出他们名头，原也不足为奇。”于是说道：“你只要再说一个，说</p>
得对，我便带你同去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。”</p>
郭襄待要说姊夫耶律齐，觉得他武功虽高，终还够不上“大英雄”三字，要说武敦儒、</p>
武修文二位师兄罢，那更加谈不上，正自为难，突然灵机一动，说道：“好，又有一位，：</p>
解困济急，锄强扶弱，众口称扬，神雕大侠！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，那你便是撒赖。”杨</p>
过笑道：“小姑娘说话有趣得紧。”郭襄道：“那你便带我到黑龙潭么？”杨过笑道：“你</p>
既说我是大英雄，大英雄岂能失信于小姑娘？咱们走罢。”</p>
郭襄很是高兴，伸出右手便牵住了他的左手。她自幼和襄阳城中的豪杰为伴，众人都当</p>
她是小侄女看待，互相脱略形迹，绝无男女之嫌，这时她心中一喜，竟也没将杨过当作外</p>
人。</p>
杨过左手被她握住，但觉她的小手柔软娇嫩，不禁微微发窘，若要挣脱，似乎显得无</p>
礼，侧目向她望了一眼，见她跳跳蹦蹦，满脸喜容，实无半分他念，于是微微一笑，手指北</p>
方，说道：“黑龙潭便在那边，过去已不在远。”借着这么一指，将手从郭襄手掌中抽出来</p>
了。杨过少年时风流倜傥，言笑无忌，但自小龙女离去之后，他郁郁寡欢，深自收敛，十余</p>
年来行走江湖，遇到年轻女子，他竟比道学先生还更守礼自持，虽见郭襄纯洁无邪，但十多</p>
年来拘谨惯了，连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一下。</p>
郭襄丝毫不觉，和他并肩而行，走了几步，见神雕形貌虽丑，躯体却极雄伟，伸手拍了</p>
拍它的背脊。她从小便和一对白雕玩惯了，常自拍打为戏，那知这神雕翅膀微展，“啊”的</p>
一下，将她手臂推开。郭襄吃了一惊，“啊”的一声叫了出来。</p>
杨过笑道：“雕兄勿恼！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？”郭襄伸了伸舌头，走到杨过右</p>
侧，不敢再和神雕靠近。她那里知道，她家中的双雕乃是家畜，这神雕于杨过却是半师半</p>
友，以年岁而论更属前辈，身份大不相同。</p>
两人一雕向着黑龙潭而去。那所极易辨认，方圆七八里内草木不生。黑龙潭本是一座大</p>
湖，后因水源干枯，逐年淤塞，成为一片污泥堆积的大沼泽。只一顿饭功夫，杨过和郭襄已</p>
来到潭边。纵目眺望，眼前一片死气沉沉，只潭心堆着不少枯柴茅草，展延甚广，那九尾灵</p>
狐的藏身所在，想必在其中。</p>
杨过折下一根树枝掷入潭中。树枝初时横在积雪之上，过不多时便渐渐陷落，下沉之势</p>
虽甚缓慢，却绝不停留，眼见两旁积雪掩上，树枝终于没得全无踪迹。郭襄不禁骇然：“树</p>
枝分量甚轻，尚自如此，这淤泥上怎能立足？”怔怔望着杨过，不知他有何妙策。</p>
杨过折了两根树干，每根长约七尺，拉去小枝，缚在脚底，道：“我且试试，不知成与</p>
不成？”身子向前一挺，飞也似的在积雪上滑了开去。但见他东滑西闪，左转右折，实无瞬</p>
息之间停留，在潭泥上转了好几个圈子，回到原地。</p>
郭襄笑道：“好本事，好功夫！”杨过见她眼光中充满艳羡之意，知她极盼随已入潭捉</p>
狐，但自量又无这等轻身本领，笑道：“我答应过要带你到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，你有没胆</p>
子？”郭襄轻轻叹了口气，说道：“我没你这般本领，纵有胆子，也是枉然。”杨过微笑不</p>
语，又折下了两根五尺来长的树干，递给郭襄，说道：“缚在自己脚底下罢！”</p>
郭襄又惊又喜，将树枝牢牢缚在脚底。杨过道：“你身子前倾，脚下不可丝毫使力。”</p>
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，轻喝：“别怕！”一握一拉，郭襄身不由主的跟他滑入了潭中。初时</p>
心中惊慌，但滑出数丈后，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有如御风而行，脚下全不着力，连叫：“当真</p>
好玩！”</p>
两人滑了一阵，杨过忽然奇道：“咦！”郭襄道：“怎么？”她微一凝神，足下稍重，</p>
左脚一沉，污泥没上了足背，她惊叫一声：“啊哟！”杨过一提将她拉起，说道：“记着，</p>
时刻移动，不得有瞬息之间在原地停留。”郭襄道：“是了！你瞧见了甚么？是九尾灵狐</p>
吗？”杨过道：“不是！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。”郭襄大奇：“这地方怎住得人？”杨过</p>
道：“我也是不懂了。但这些柴草布置有异，并非天然之物。”</p>
这时两人离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，郭襄仔细瞧去，说道：“不错，乙木在东，丙火在</p>
南，戊土居中，北方却不是癸水，而是庚金之象。”</p>
她自幼听母亲谈论阴阳五行之变，也学了两三成。她与姊姊郭芙性格颇有差异，虽然豪</p>
爽，却不鲁莽，可比姊姊聪明得多。黄蓉常说：“你外公倘若见了你，定是喜欢到了心坎儿</p>
中去。”黄药师颇务医卜星相、琴棋书画以及兵法纵横诸般杂学，郭襄小小年纪，竟隐然有</p>
外祖之风，只是分心旁骛，武功进境便慢，同时异想天开，我行我素，行事往往出人意表，</p>
令郭靖、黄蓉头痛之极，她在家有个外号，叫作“小东邪”。比如这次金钗换酒飨客，跟随</p>
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头鬼去瞧神雕侠，又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神雕侠去捕捉灵狐，其大胆任性之</p>
处，与当年的黄蓉、郭芙均自不同。</p>
杨过听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，颇感诧异，问道：“你怎知道？是谁教你的？”郭襄笑</p>
道：“我是在书上瞧来的，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。但我瞧这潭中的布置也平平无奇，不见得</p>
是甚么了不起的高人。”</p>
杨赤点头道：“嘿，但那人在污泥中居住，竟不陷没，这可奇了。”于是朗声说道：</p>
“黑龙潭中的朋友，有客人来啦。”过了一会，潭中寂静无声。杨过再叫一遍，仍然无人应</p>
答。杨过道：“看来虽然有人堆柴布阵，却不住在此地，咱们过去瞧瞧。”向前滑出二十余</p>
丈，到了堆积柴草之处。</p>
郭襄忽觉脚下一实，似是踏到了硬地。杨过更早已察觉，笑道：“说来平平无奇，原来</p>
潭中有个小岛。”一句话刚说完，突然眼前白影闪动，茅草中钻出两只小狐，却是一对九尾</p>
灵狐，一向东北，一向西南，疾奔而远。</p>
杨过叫道：“你站在这里别动！”腰间一挺，对着奔向东北的那头灵狐追了下去。这时</p>
他不用照顾郭襄，在雪泥之上展开轻功滑动，当真是疾如飞鸟。可是那灵狐奔得也真迅捷，</p>
一溜烟般折了回来，掠过郭襄的身前。突然风声微响，杨过急闪而至，衣袖挥出，堪堪要卷</p>
到灵狐，那灵狐猛 ，在空中翻了个筋斗，这么一来，杨过的衣袖便差了尺许，没有卷到。</p>
郭襄连叫：“可惜！”</p>
但见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犹如风驰电掣般追逐，只把郭襄看得惊喜交集，不住口的叫</p>
嚷为杨过助威：“神雕侠，再快一点儿！小灵狐，你终于逃不了，不如投降了罢！”另一头</p>
灵狐东一钻，西一纵，时时奔近杨过身边。杨过知它故意来扰乱自己心神，只作不见，始终</p>
追逐第一头灵狐，要叫它跑得筋疲力竭。那知这灵狐身子虽小，力道却长，自知今日面临大</p>
难，奋力狂奔，全无衰竭之象。</p>
杨过奔得兴发，脚下越来越快，见另一头灵狐为救同侣又奔过来打岔，笑骂：“小畜</p>
生，难道我便奈何你不得？”俯身抓起一团白雪，随手一捏，已然坚如石块，呼的一声掷</p>
出，正中那灵狐脑袋，当即翻身栽倒。杨过不欲伤它性命，是以出手甚轻，那灵狐在地下打</p>
了个滚，复又站定，奔入岛上的茅草丛中，再也不敢出来了。</p>
杨过若是如法炮制，立时便可将那头亡命而奔的灵狐击倒擒住，但他存心和它赛一赛脚</p>
力，说道：“小狐狸，我若用雪团打你，你死了也不心服。大丈夫光明正大，我若果追你不</p>
上，那便饶你性命。”一口气提到胸间，身子抽前，凌空飞扑，借着滑溜之势，竟已赶到灵</p>
狐之前，回身返手来捞。小灵狐大惊，向右飞窜。杨过早已有备，衣袖挥处，将灵狐卷入袖</p>
中，左手拿住它头颈提了起来，得意之下，不禁哈哈大笑。</p>
但笑声忽然中歇，只见那灵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，竟已死了。杨过心想：“糟糕，我</p>
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，这小东西原来如此脆弱，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够治得史老三的</p>
内伤？”他提着死狐，滑到郭襄身边，说道：“这只狐狸死了，只怕不中用，咱们再抓那头</p>
活的。”说着将死狐往地下一掷，他生怕狐狸装死，虽将它掷出，衣袖后甩，只待它一动，</p>
立时将之卷回，但那灵狐一动也不动，显是死得透了。</p>
郭襄道：“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爱，想是奔得累死了的。”提起一根枯柴，说道：“我</p>
去赶那头小狐出来，你在这里候着。”说着走前数步，将枯柴往草丛中打了下去。</p>
一下打落，待要提起打第二下，说也奇怪，竟然提不起来，似乎被草丛中甚么野兽咬住</p>
了，郭襄“咦”的一声惊叫，用力一夺，柴枝反而脱手落入了草丛。</p>
跟着瑟的一响，草丛中钻出一个人来，一头白发，衣衫褴褛，却是个年老婆婆，恶狠狠</p>
的望着郭襄，举起柴枝，作势欲打。郭襄大惊，忙向后跃，退到杨过身旁。</p>
便在此时，地下那头死狐狸翻身跃起，窜入了那老妇的怀抱之中，一对小眼骨溜溜望着</p>
杨过，原来它竟是装死。</p>
杨过见此情景，又是好气，又是好笑，心想：“今日输给了一只小畜生，看来这对小狐</p>
还是这老婆婆养的。这人不知是谁，江湖上可没听人说起有这么一号人物。若是要那小狐，</p>
只怕尚有周折。”于是垂手唱喏，说道：“晚辈冒昧进谒，请前辈恕罪。”</p>
那老妇瞧了瞧两人脚下的树枝，脸上微有惊异之色，但这惊奇的神情一现即逝，挥手说</p>
道：“老妇人隐居僻地，不见外客，你们去罢！”话声阴恻恻的又尖又细，眉梢眼角之间隐</p>
隐有股戾气。</p>
杨过见这老妇容颜令人生怖，但眉目清秀，年轻时显是个美人，实在想不起这是何人，</p>
当下又施一礼，说道：“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内伤，须九尾灵狐之血方能医治，伏望老前辈</p>
开恩赐予，救人一命，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。”</p>
那老妇仰天大笑：“哈哈，哈哈，嘿嘿！”良久不绝，但笑声中却充满了凄惨狠毒之</p>
意，笑了一阵，这才说道：“受了内伤，须救他性命。好啊，为甚么我的孩儿受了内伤，旁</p>
人却死也不肯救他性命？”杨过悚然而惊，说道：“不知前辈的令郎受了甚么内伤？这时施</p>
救，还来得及么？”那老妇又是哈哈大笑，说道：“还来得及么？还来得及么？他死了几十</p>
年啦，尸骨都已化作了尘土，你说还来得及？”</p>
杨过知她忆及往事，心情异常，不便多说甚么，只得说道：“我们昧然来此求这只灵</p>
狐，原是不该，常言道无功不受禄，老前辈若有所命，只教在下力之所及，自当遵办。”</p>
那白发老妇眼珠一转，说道：“老妇人孤居泥塘，无亲无友，全仗这对灵狐为伴。你要</p>
拿去，那也可以，你便把这小姑娘留下，陪伴老妇人十年。”</p>
杨过眉头一皱，尚未回答，只听郭襄笑道：“这地方都是烂泥枯柴，有甚么好玩？我才</p>
不爱在这儿呢。你若嫌寂寞无聊，便请前辈到我家去，住十年也好，二十年也好，我爹爹妈</p>
妈定对老前辈款以上宾之礼。岂不是好？”那老妇脸一沉，怒道：“你爹妈是甚么东西，便</p>
请得到我？”郭襄性子豁达大量，别人纵然莽撞失礼，她总是一笑便罢，极少生气。那老妇</p>
这句话重重得罪了郭靖、黄蓉，若是给郭芙听到了，立时便起风波，郭襄却只微笑着向杨过</p>
伸了伸舌头，不以为意。</p>
杨过觉得这小姑娘随和可亲，丝毫没替他招惹麻烦，向她略一点头，意示嘉许，转头向</p>
那老妇道：“前辈对这小妹妹赐垂青目，原是她难求的机缘，但她未得父母允可，自己未便</p>
做主……”</p>
那老妇厉声道：“她父母是谁？你是她甚么人？”杨过微一踌躇，对这两句话均感难以</p>
回答。郭襄已接口道：“我爹爹妈妈是乡下人，说来老前辈也不会知道。他……他么？他是</p>
我的……大哥哥！”说着眼望杨过。</p>
这时杨过双目也正瞧着她，两人眼光一触。杨过脸上戴着人皮面具，死板板、阴沉沉的</p>
不现喜怒之色，但眼光中却流露出亲近回护的暖意。郭襄心中一动，不禁想道：“倘若我真</p>
有这么一位大哥哥，他定会处处照顾我、帮着我，决不像姊姊那样，成日价便是罗唆骂人，</p>
这个不对，那个不许的。”想到此处，脸上充满了温柔敬服的神色。杨过道：“是啊。我这</p>
个小妹子年幼不懂事，我便带她出来阅历阅历……”郭襄本来担心杨过出言否认，听他如此</p>
说，不由得满脸喜色，又听他道：“她见这九尾如此神异，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</p>
所养，是以随晚辈同来拜见。得睹尊范，实是有幸。”</p>
那老妇冷笑道：“说话乱拍马屁，又有何用？你们如此追逐我的灵狐，是尊重前辈之道</p>
么？快快给我滚了出去，永远休得再来滋扰！”说着双掌一挥，一掌挥向杨过，一掌推向郭</p>
襄。三人相隔一丈有余，那老妇凌空出掌，原是击不到杨、郭二人身上，但郭襄见她手掌拍</p>
出，一股寒气便袭了过来。杨过衣袖微摆，将她推向郭襄的掌风解于无形，对推向自己的掌</p>
风却不理睬。</p>
那老妇人原本不想伤害二人，只求将他们逐出黑龙潭去，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，但见</p>
眼前二人竟是浑若闲事，不由得又惊又怒，气凝丹田，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，仍是两掌推</p>
出，这时已顾不得对方死活了。郭襄一觉掌风袭到，胸口立感闷塞，但见杨过衣袖一挥，寒</p>
气登消，心知两人正自比拼内功，眼见那老妇剑拔弩张，容色可怖，杨过却意定神闲，自是</p>
占了上风。</p>
那老妇身形疾闪，倏地窜前，这一下快得出奇，只听“嘭”的一声响，双掌已结结实实</p>
的击在杨过胸前。她一击即退，不待杨过还手，已退出在两丈以外。郭襄大惊，拉着杨过的</p>
手道：“你……你可没有受伤么？”那老妇厉声道：“你中了我‘阴寒箭’掌力，已活不到</p>
明天此刻，这可是自作自受，须怪不得旁人。”</p>
当十五年前，杨过的武功已远非这老妇所能及，这时他内外兼修，渐臻入神坐照的化</p>
境，那老妇的“寒阴箭”虽然狠毒凌厉，却如何伤得了他？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，又</p>
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，贸然捕捉灵狐，终究自己理亏，因此便任她拍击自己三掌，竟不还</p>
手。</p>
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“寒阴箭”掌力，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，而每块青砖的砖屑</p>
决不四散飞扬，实是阴狠强劲，兼而有之。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，定已内脏震裂，但仍是</p>
笑吟吟的浑若无事，心想：“这小子临死还在硬挺。”说道：“乘着还未倒毙，快快带了小</p>
娃儿出去罢，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。”</p>
杨过抬起头来，朗声说道：“老前辈僻处荒地，或不知世间武学多端，诸家修为，各有</p>
所长。”说罢纵声长笑，笑声雄浑豪壮，直有裂石破云之势，显是中气沛然，内力深湛。</p>
那老妇一听，知他竟然丝毫未受损伤，不由得脸如死灰，身子摇晃，这时才知他让了自</p>
己三掌，自己可绝非他的对手，当下不等他笑完，提起怀中灵狐，撮唇一吹，另一头灵狐也</p>
从草丛中钻出，跃入老妇怀中。那老妇厉声说道：“尊驾武学惊人，令人好生佩服，但若要</p>
恃强抢夺老婆子这对灵狐，却是休想，你只要走上一步，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，教你空手而</p>
来，空手而归。”</p>
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，知道这老妇人性子极硬，宁死不屈，不由得大费踌躇。倘若抢</p>
着出手点她穴道，再夺灵狐，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戗。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，岂不是另伤了一</p>
条无辜性命？</p>
便在此时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：“阿弥陀佛！”接着有人说道：“老僧一灯求见，</p>
盼瑛姑赐予一面。”</p>
郭襄四顾无人，心中大奇，听这声音并不，响亮，明明是从近处发出，但四下绝无藏身</p>
之处，这说话的人却在那里？她曾听母亲说过，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，曾救过母亲之</p>
命，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父，只是她从未见过，这时忽然有人自称“一灯”，</p>
自是又惊又喜。</p>
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，也是十分喜欢，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“千里传音”之法。</p>
这功夫虽然号称“千里传音”，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，功</p>
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里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，越是内功深湛，传音越是柔和。杨过只</p>
听了他这两句话，心下大为钦服，自叹这位高僧功力浑厚，自己颇有不及，又想：“这老妇</p>
原来叫作瑛姑。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？有他出面调处，灵狐或能到手。”</p>
黑龙潭中这个老妇正是瑛姑。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君之时，瑛姑是他宫中贵妃，老</p>
顽童周伯通与她私通，生下一子。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子震伤，段皇爷以妒不救，孩儿</p>
因之死亡，段皇爷悔而出家，是为一灯。瑛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、追周伯通未获，其</p>
后漫游江湖，终于在黑龙潭定居。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七日，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，</p>
但瑛姑记着数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儿的恨事，心中怨毒难解，始终不愿和他相见。</p>
杨过见瑛姑退了几步，坐在一堆枯柴之上，目光中流露出恶狠狠的神色。过了一会，听</p>
得一灯又道：“老僧一灯千里来此，但求瑛姑赐予一面。”瑛姑提着一对灵狐，毫不理会。</p>
杨过心想：“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，若要过来相见，非她能拒，何必如此苦苦相求？”</p>
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，随即声音寂然，不再说了。</p>
郭襄道：“大哥哥，这位一灯大师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，咱们去见见他可好？”杨过</p>
道：“好！我正要去见他。”但见瑛姑缓缓站起，目露凶光，看着这副神情心中极不舒服，</p>
于是握着郭襄的手，说道：“走罢！”两人身形一起，从雪地上滑了出去。</p>
郭襄被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，问道：“大哥哥，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？我听他说话，</p>
好似便在身旁一般。”杨过被她连叫两声“大哥哥”，听她语声温柔亲切，心中一凛，暗</p>
想：“决不能再惹人坠入情障。这小姑娘年幼无知，天真烂漫，还是及早和她分手，免得多</p>
生是非。”但在这污泥之中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，更不能松开她手。郭襄道：“我问你啊，</p>
你没听见？”</p>
杨过道：“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，离这里尚有数里，他说话似近实远，使的是‘千里传</p>
音’之术。”郭襄喜道：“你也会这法儿？教教我好不好？日后咱们相隔千里，我便用这法</p>
儿跟你说话，岂不有趣？”杨过笑道：“说是千里传音，其实能够声闻里许，已经是了不起</p>
的功夫了。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，便如你这般聪明，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。”郭襄听</p>
他称赞自己聪明，很是高兴，说道：“我聪明甚么啊？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中的一分，就心</p>
满意足了。”</p>
杨过心中一动，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?嗨疲八迹骸吧剿宋铮宦勰?/p>
女，说到聪明机变，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，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？”但随即哑然失</p>
笑：“世上那有这等巧事？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儿，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。”问</p>
道：“令堂是谁？”</p>
郭襄先前说过父亲和母亲是大英雄，这时不好意思便说自己是郭靖、黄蓉的女儿，笑</p>
道：“我的妈妈，便是我的妈妈，说出来你又不认得。大哥哥，你的本事大呢，还是一灯大</p>
师的大？”</p>
杨过这时人近中年，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，虽是豪气不减，少年时飞扬跳</p>
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，说道：“一灯大师望重武林，数十年前便已和桃花岛主齐名，是</p>
当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，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？”郭襄道：“要是你早生几十年，当世</p>
便有六大高手了。那是东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、神雕侠。啊，还有郭大侠和郭夫</p>
人。那是八大高手。”杨过忍不住问道：“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么？”郭襄道：“我自然</p>
见过的，他们喜欢我的很呢。你识得他们么？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，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</p>
好不好？”</p>
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，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，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</p>
得分隔十六年，此事却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，当下淡淡的道：“到得明年，或者我会去拜见</p>
郭大侠夫妇，但须得等到我见到我妻子之后，那时我夫妻俩同去。”他一说到小龙女，忍不</p>
住心头大是兴奋。</p>
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，问道：“你夫人一定极美，武功又好。”杨过叹道：</p>
“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。嗯，说到武功，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。”郭襄大起敬</p>
慕之心，道：“大哥哥，你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，你答应我，肯不肯？”杨过笑道：“为</p>
甚么不肯？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，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罢。”郭襄一怔，问道：</p>
“为甚么现下叫不得？”</p>
便这么一停，她右足陷进了污泥。杨过拉着她一跃，向前急滑十余丈，远远望见雪地上</p>
有一人站着，白须垂胸，身披灰布僧袍，正是一灯大师，当下朗声说道：“弟子杨过，叩见</p>
大师。”带着郭襄，提气奔到他的身前。</p>
一灯大师站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，他乍闻“弟子杨过”四字，心头一喜，见他拜倒</p>
在地，忙伸手扶起，笑道：“杨贤侄别来无恙，神功进境如斯，可喜可贺。”</p>
杨过站起身来，只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一人，脸色蜡黄，双目紧闭，似乎是具死尸，不</p>
禁一呆，凝目看时，却是慈恩，惊道：“慈恩大师怎么了？”一灯叹道：“他为人掌力所</p>
伤，老衲虽已竭尽全力，却也回天乏术。”</p>
杨过俯身按慈恩脉搏，只觉跳动既缓且弱，相隔良久，方始轻轻一动，若非他内功深</p>
厚，早已死去多时，问道：“慈恩大师这等武功，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？”</p>
一灯道：“我和他在湖南隐居，近日来风声频传，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，发兵绕</p>
道南攻大理，以便回军迂回，还拔襄阳。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，出去打探消息，途中和一人</p>
相遇，二人激斗一日一夜，慈恩终于伤在他的手下。”杨过顿足道：“原来金轮法王这老贼</p>
又来到中原！”</p>
郭襄奇道：“你怎知是金轮法王，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？”杨过道：“大师说他连斗一</p>
日一夜，那么慈祥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。当今之世，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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