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14章：丛林饿虎（2 / 2）

另一人道：“玻璃今价确实不贵。早年本土烧制的玻璃色浑不净，好的玻璃珠要从国外输入，颗颗透明，以之穿帘，文人谓之‘水精（晶）帘’，所以价格才贵。”</p>

此时内殿还空无一人，但中舍到座者已有十之六七。在座各人一一头称许，证实孔龙等人的不错。</p>

曹自用愣了一下，慢慢坐了回去，从容道：“就算老夫于此事上失察，但是戒奢从俭总是美德。古人有‘郢书燕’的典故，的是居上位者虚心受教，就算弄错也会错有错着。你借题胡乱发挥，竟然攻击到儒道先圣，还是需要给我一个交待。”</p>

曹自用年纪不大，但一向规矩很大，为人严肃，自称老夫倒也无人惊奇。</p>

孔龙笑道：“脸厚如墙，胡搅蛮缠，的就是你们这些自居道德化身的老朽庸夫。自己的错误轻描淡写，对手有错就上纲上线甚至胡乱栽赃。就拿你批评的苻坚来吧，五胡十六国的君主里面，象他那样待人宽仁，不爱杀戮，推崇王道政治的能有几个？偏偏许多杀人如草，野蛮如兽的成功了，宽仁重恕的苻坚却败得惨不可言。淝水一战，苻坚损失并不很大。可全天下却借此机会一起造反。慕容垂、姚苌、吕光，甚至连淝水之战里的朱序都是这种恩将仇报的主。如果前面三人都是不知儒道的夷狄，那对朱序其人，我倒想听听你们儒家是如何评价的。”</p>

孔龙此人一直嘻皮笑脸，话偏偏锋利如刀。一席话令旁边的袁振若有所得。还没深入细想，曹自用已经冷笑道：“朱序忠于其君，对敌用诈，当然是忠臣一个。不算醇儒，倒也称得起真儒两字。儒道可不象你这等人歪解的那样，只会空谈，拘于形式。假如只因苻坚饶了朱序一命，朱序就对其效忠，反过来攻击华夏母邦，那才真叫腐儒！”</p>

袁振喜道：“曹先生言之在理。”曹自用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，微笑颔首。</p>

袁振年轻热血，对于儒家学其实意见很大。只是看到世上抨击儒道者大多道德败坏，鄙薄儒生“有所不为”的操守，无非想证明自己“下流无罪，狠辣有理”。本质上是一种极卑俗的成功崇拜。袁振出于义愤，常常为儒申辩。一来二去，自己倒被误会成儒宗门徒。今天见到真正的儒者，气派俨然却又不拘形式，袁振不由心折。</p>

孔龙却嗤笑道：“贴标签，看人下菜，一套标准两种用法，这也是你们儒生的惯用把戏。假如只要简单区分一下敌、我，夷、夏之类，所有道德标准、政治主张都可根据有利无利随便运用，儒道的原则岂非跟娼妓卖笑没有区别？朱序假如不愿投降，大可杀身成仁。利用对手的宽仁，反过来欺骗对方，在战场上散布谣言，造成秦军的失败，这种行为假如可称真儒，恰恰反证所谓仁者无敌根本就是欺人之论，是一种谁信谁完蛋的恶毒蛊惑。”</p>

通的一声，袁振终于不支酒力，一屁股坐回座位上。孔龙的立论虽然偏激，听上去倒也不是完全没理。关于权谋与道德，成功与失败的真谛，袁振花过不少功夫去思辨，但综合理论与现实，总有许多纠缠不清，让人难解之处。袁振努力振作，抬头去看对面的曹自用，猜想他必能拿出精辟见解来反驳。</p>

果然曹自用微笑拈须，慢条斯理的清了清嗓子，这才从容道：“道家的庄周有许多怪论，比如他什么叫仁？虎狼就叫仁。因为虎对异类残暴，对子女却是慈爱眷顾。狼之族类更是重情恋家，其忠贞孝友的事迹，如果能一一记录，足可愧杀人类。同样的道理，假如一个人对敌残暴无信，对自己人仁爱守诚，又该怎么评价？”</p>

他目光凌厉的一扫在座诸人，自己接下去道：“那当然是完全两分的。在自己人这边，此人是一等一的圣贤。在敌人那边，此人绝对是恶魔无疑。曹某言尽于此，孔先生的论，完全不值一驳。”</p>

“好！”袁振听曹自用辩得精彩，精神为之一振，跳起身来鼓掌喝彩。几乎与此同时，外边一人怪笑道：“早听儒生只靠一张嘴，跟妓女全无两样。差别只是一个冠冕堂皇，吃饭工具挂在脸上。另一个尚有羞耻，大白天的会把工具揣在裆里。今天果然领教了。”</p>

随着话声，一个衣冠不整的中年人歪歪扭扭走进殿来，一屁股坐到曹自用身前的宴席上。啪的一声，一个碟子被他的屁股压烂，几滴菜汁溅上曹自用的脸颊。</p>

曹自用脸色大变，但他仍然举止从容，先离座，再拔剑，背对那人道：“下作人，曹某与你论理是自降身份。有剑拔剑，无剑借剑，跟我到殿外一决生死，让你用血见证儒者不可轻污的教训！”</p>

呼！嗤！啪啪！</p>

袁振还来不及为曹自用的表现喝彩，突见眼前人影一晃，接着几声接连响起，仔细看时，发现曹自用冠折、衣裂，剑已还鞘，身子在不住颤抖。再看那个无赖中年时，却仍是坐在桌上，反手取过酒爵灌了一口，另一只手却从怀内掏出一物，送进嘴里咬了一大口，鲜血不绝从嘴边溢出。再看那东西时，却是一个不知什么东西的心脏，似乎刚取下不久，象只血馒头似的在掌上微微蠕动。</p>

无赖中年一边嚼吃心脏，一边含混的道：“对付你这种贱货，本该学刘邦拿你的帽子撒尿。老子是看在你还有气派，多少留面子。还愣什么愣？你们儒生不就是给流氓恶棍攀扯法统，粉饰太平的吗？老子按你的‘虎狼之仁’理论实践一番，难道你不该乖乖忍受？回来，坐下！”</p>

到最后，无赖中年干脆厉声喝斥，完全将曹自用当成了下贱奴才。曹自用身子剧烈颤抖，突然反手，拔剑。无赖中年指一勾，一粒花生弹了出去，正好打在剑鞘口上。叮的一声，花生竟然嵌入鞘内，将剑身牢牢卡住，曹自用挣得面红耳赤，却仍拔不出一寸剑身。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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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前发生什么许多人并未看清，可此次中年人勾指，弹出花生，嵌入剑鞘的过程却缓慢而清晰，让在座众人无不震骇。孔龙突然站起，长揖施礼道：“原来是上舍高士石先生。在下有礼。”</p>

那人呵呵笑道：“好。咱家就是‘丛林饿虎’石嚣。本来弱肉强食的‘丛林法则’并不光彩，可今天听了曹大儒的高论，才知道只要脸皮够厚，大可以用仁义包装，施暴就是行善。真是妙极。从今天起，石某打算将外号改为‘丛林圣人’。妈的，谁儒生没用，老子一拳打暴他满口大牙！”</p>

石嚣越是品味，越是觉得自己的主意妙不可言，不由咧开大嘴放声大笑。座上各人相顾愕然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