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朝奇人陆法和(六)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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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西方都有“君权神授”的观念,在隐性意义上神权还大过君权。对于代表神权的宗教人士,或者具备先卜先知之类异能的神秘人物,统治者绝对难以放心。陆法和这一招“未卜错知”,使萧绎暗中大大松了口气。只要陆法和并无异能,萧绎才懒得追究他是骗子还是无赖。给个司徒不算什么。</p>

陆法和高明的“逆用”先知能力,不但讨来一个三公的高官,还巧妙的安抚了萧绎,使之对自己的警惕大大减少。</p>

十九,斗法</p>

虽然扳回一局。陆法和仍然心中郁闷。萧绎身为皇帝,毕竟有他的“先发”优势。不管有意无意,就这么轻轻一调,便使自己居于主动。陆法和陷在郢州,官再大,地盘仍只一块。处在萧绎眼皮底下,又四面受敌,想有大的动作极为困难。</p>

可是陆法和知道萧绎并非中兴之主,他的器量制约了他的作为。可是此消则彼长。南梁若不主动开拓,西魏与北齐才不会坐视你的恢复。趁侯景之乱的时机,北齐抢占了淮南江北大片地盘。西魏先占汉中,又侵入蜀地,实力得到极大增强。又联合襄阳的萧?,随时可能发动对江陵的突袭。</p>

南梁内部在经历这么多剧烈变乱之后,对萧氏皇朝的向心力也已大不如前。各路豪杰虎视眈眈,稍有机会便会争先动手。若是安稳的坐等,南朝前途堪忧!</p>

虽然处境困难,陆法和仍不放弃。他深信自己的能力远在萧绎之上。自己若不起而拯之,南朝在萧绎或是别的什么人治下,恐怕早晚会被北方那群虎狼吞并。</p>

陆法和综观天下大势,比较各国君主,认定萧绎不是拯救南朝的人选。他决定以自己的努力力挽狂澜,一举破除自己事业的困局,同时为南朝的存亡尽上自己的一份心力。</p>

于是,陆法和首先加强对自己部下的控制。这几千人都是精心挑选,又经历过大战检验。离开他们,自己的宏图伟业只能是无源之水,无本之木。</p>

他将所有部曲都收为弟子,用宗教戒律和神道手段约束,完全不用梁朝的刑法。很显然,这是在努力使之自成系统,削弱其对“梁朝臣民”身份的认同。郢州是长江上的通商大埠,商业非常发达。但陆法和不设市场管理官员,只在路上放一只空的木箱,上面开一个口,让来往商人自己对货物估值,该交多少税,自己投钱进箱里。管理人员只在晚上收市时开箱一次,将钱登记上报。这是在让利于民,收揽人心。</p>

陆法和擅长制造各种军事器械。他借郢州财力充裕的便利,大造战舰、投石机,锻刀铸剑,储备战略物资。</p>

这一切当然是公开做的。陆法和虽然是郢州的一把手,军、民、财三权独揽,但郢州毕竟不是他的独立王国。一举一动是瞒不过萧绎耳目的。陆法和向来的成事手段,就是“借势”。在做这些事的时候,他不但大张旗鼓,而且公然喊出意图:沿汉江北上,消灭襄阳的叛逆萧?。私下对萧绎打的报告上,他的建议是:以他的郢州兵为主力,先灭萧?,然后寻机西上,夺回被西魏抢占的汉中旧地。</p>

这种举动有一定风险,但陆法和估计以萧绎的性格,打着灭萧?的口号行事,是有可能得到批准的。恢复梁朝旧疆,也是萧绎最近一再跟西魏交涉的大事。可惜一再碰壁。陆法和主动做“武力解决”的准备,应该也能被萧绎体谅和默许。</p>

哪知连年战事早已弄虚萧绎的胆魄。王琳的兵变更令他对臣下深怀猜忌。致使他在政策上严重倾向于“虚外实内”。即在外交上竭力交好北朝,换得边境上的安宁。自己大力整合内部,调整撤换各地诸侯,使用各种手段防范臣下的异动。王琳这个不安定因素即被他远远打发到岭南,替换了趁乱占据该地的萧勃。在他的谋划中,此事一石两鸟,一是除去一个非嫡系的地方大员,二是将王琳的部下打发到蛮荒之地,对自己的威胁就会大大减少。</p>

不用,这里面充满荒谬的一厢情愿。然而萧绎胸怀不广,智勇有限,做事向来在很琐细的处用聪明。一得陆法和举动的报告,萧绎大皱眉头,当即派出特使制止,要求将所造器械予以销毁。并严令陆法和,国家饱经战乱,目前正要休养生息。未得中央指令,地方将领绝不可擅自用兵,破坏最高当局苦心打造的和平外交政策。</p>

陆法和如挨当头一棒。他实在没料到萧绎此人如此荒谬,对内夺权时动物凶猛,对外开拓时温柔敦厚。起初野心勃勃,为夺皇位将父亲和大哥都出卖。时机一到,又伪造密旨,大杀亲属,似乎极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性格。如果极权政体下,为实现个人抱负这是不得以而走的路子,那么如今大位已得,正该对外开拓,干几场漂亮战,才可洗刷自身内斗的恶名。从现实利益来考虑,萧?与他已成死仇,背后靠着西魏这个嗜血成性的胡人政权,自身又具备对梁朝的继位法理。于私于公,都是不得不除去的危险人物。相比之下,王琳不过是一条有时不太温驯的恶犬。萧绎居然将家犬远远赶走,放任敌人在家门前安养生息。陆法和主动请缨北伐,萧绎却不喜反忧,这种算路,绝对是昏谬之极。</p>

然而这些只能腹诽,陆法和只得一一按使者的指示照做。并对使者道:“我陆法和是修佛之人,唯一目标就是觉悟成佛。连大梵天王都不稀罕做,难道我会去争人间的皇位吗?只是我前世跟主上在空王佛之前有过一段香火因缘。不忍见主上遭受刀兵之劫,所以自作主张想帮他一把。现在老板既然怀疑我,那我也没招了。想来是劫数如此。唉,随它去吧。”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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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,分析</p>

这段话的内涵极为深厚。细加分析,里面有多重预言,多重文化。还夹杂着陆法和言难尽意的深沉感喟。</p>

首先,他解释或者掩饰自己行为的用意,挑选的“入”就很不简单。他先自高身份,顺便巧妙的抬了抬萧绎,萧绎跟他前世都是佛前的高徒,彼此有一段香火前缘。这种法十分合乎中国人的思维习惯。中国人在长期的极权政治实践中,已经习惯给成功者附会神圣。认为只要是在现实中成功的,必然都具备“天命”。反之,则已自证其伪。</p>

此心理的一个外推,即对现实力量的尊崇远高于未知力量。演绎到极致,便出现网络《二鬼子汉奸李富贵》中的经典喜剧场面:因天时久旱,地方百姓聚到龙王庙求雨。两江总督李富贵做为后世穿越者,当然不信这一套。他嚣张的拔剑威胁龙王,如果三天之内不给雨,他就将龙王庙砸个稀巴烂(事实上他得到了台风即将过境的电报)。在场的信众大惊失色,认为龙王肯定暴怒,必将殃及百姓。但也有另一些认为未必。因为李总督赫赫武功,当然是武曲星下界。他跟龙王或许有得一拼。后来果然下雨,百姓顿时对李富贵这武曲星敬畏如神,认为一般龙王不是对手。</p>

如明白了这个故事的蕴义,对于“借助宗教造反,在中国没有前途”这一事实便能了然。无他,百姓更信以成功注解的成功,不信你“理诱导”的力量。如果信神不能带来眼前利益,他们绝不会去信。即使信仰较虔的信众,也很容易屈服于现实的力量,自己造出种种解释来消解所信神的权威。不但民众如此,事实上中国人的知识分子,历来也是如此理解事物,并以之解决疑难的。</p>

在假道伐虢这个典故里,宫之奇谏阻虞君借道。讲了很多现实利害的关系。但虞君利令智昏,最后到无话可时,还搬出一条,他对神的祭祀很讲究,神一定会保佑他的。但宫之奇的逻辑很厉害。他不从破前提入手,而是承认虞君论证的前提,以之推理道:“你敬神,没理由晋国国君就不敬神啊。假如他灭了虞国后,用无比的虔诚心,再加丰富的祭祀品向神敬礼,神难道会把吃进去的祭品吐出来?”</p>

对此的评价,只有一个字:绝!</p>

理解了这个故事,我们便理解了中国知识分子中的精英。他们并不缺乏智慧,只是太重现实政治,比较轻视形而上的事物。用梁漱溟先生的法,即东方知识人与西方知识人在道路的选择上有异。如是而已。</p>

这样的情况下,你要借助神道力量起事,又能怎么玩呢?纯虚的,没人理你。要么就用义和团那招,号称信神之后可以刀枪不入。但是真上战场,很快就拉稀了。本来不太信的自然哄然散去。即使信仰颇深的,也会轻易造出一种解释:即对方那个神更狠,咱们这边的罩不住了。如此等等。</p>

既然论述了如此篇幅,我顺便举个现代证据。司马南等人在反伪科学的事业上大名鼎鼎。可是某些所谓“特异功能大师”的支持者很快便造出一种论调,其实司马南等人也是功力深厚的大师,只是属于邪派,专门对付那些“正派”大师。所以每当他们在场,各路大师的神功当然就不灵了。</p>

这是反面的一种注释。如明白其中之理,解读中国历史的线索差不多便能把握了。</p>

所以不论陆法和预言了多少事物,玩了多少神道把戏都没有用。他完全不具备与萧绎翻脸的资格。萧绎身为皇帝这个事实,便能轻易压过他的所有神奇。如果宣扬陆大师才是真命天子,萧绎无才无德之类,鬼才会信他。除非他能打倒萧绎,再狠狠踩上一只脚,百姓的尊崇才会转移到他的身上来。陆法和深明此理,话中充满无穷的蕴藉。他着重指出自己的宗教身份,也是对萧绎暗示这个事实:即华夏史上从来没有以宗教手法成事的,你不必过于猜忌。</p>

不光如此。在这段话的最后,他还暗示萧绎:你真正的威胁不来自于我这里。而且这个威胁很近了。这个威胁的性质是外来的攻击。到这里,这个预言已经明确得不能再明确。那即是:防备西魏。</p>

陆和和的言外之意则是:我话只能这么多,盼你自求多福吧。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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