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求学受阻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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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爆竹家”老大的调侃,却也形象生动,而话中的“文官”却也抬举了“啊谷佬”。

“唉!我算什么文官。”“啊谷佬”眯着眼望着“爆竹家”老大,笑着点了点头,做了个“挼谷”的动作,“谷好挼,人难和哟!市面上的人鱼目混珠的,谷的干湿一挼就明,人身上的‘水分’就别提有多难看清咯!唉,老喽,不行喽——”

要说“啊谷”这个饭碗,的确不是人人都能端得起的。能分辩出谷质的好差只是个“基本功”,真正的“硬功夫”还不在这儿,既要左右逢源,又要压得住“阵”。市面上的人也够杂的,南来北往的,莫说上了年纪的人,就是一般的后生,没个两把“刷子”也休想有个安稳,做个长久!“啊谷佬”能做到这份上已是很不容易了。可对于小户人家来说,这又毕竟是个养家糊口的生计,只是现如今这档子差事,对他来说,仿佛成了难啃的鸡肋——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!

“啊谷佬”一个劲地说,人老不中用,凡事都得靠后生,颇为感慨的。大家只好一个劲地对他劝着酒——人世沧桑,谁又能多么的如意!

“妹子”默默地看着、听着,细细地品味着这酒席上的“酸甜苦辣”。

大家一边吃着一边聊着,不知不觉地这顿饭已吃了将近一个时辰。正当人们准备撤席时,“忽”地闪进个标致的学生妹来。

“含蕊——”“妹子”高兴地起身招呼着。

“哎,姐姐——”含蕊笑着走了过来。

含蕊可是个机灵鬼。今天看见新婚的嫂子偕哥哥“回门”,估摸着“天真”姐姐也一定回娘家了。便踩着钟点地过来了,可没想到还是撞上酒席了。见大家“正襟危坐”的,一时竟被弄得不好意思起来。

望着一桌的残羹剩汤,“妹子”及家人也颇显尴尬。

“来,吃杯喜酒!”倒是“啊谷佬”大大咧咧,“喧宾夺主”地高声嚷道。

“才不呢——明明知道我不会吃酒!”含蕊撒娇地咧着嘴说。她与“啊谷佬”可是够熟悉的。

“怎么,老叔叫你吃酒也不给个面子啊,哪天做了新娘子看叔怎么办你!”“啊谷佬”一个劲地乐呵着。

含蕊被逗红了脸,没好气地说:“馋嘴的叔哎,我妈叫你去抬酒缸子,去晚了缸子里的酒可剩得只能养金鱼喽!”

“有这等好事啊!我说你怎么来得这么巧——”“啊谷佬”余兴未尽。

“是噢,反正叔长了双‘金鱼眼’,把酒缸当成了金鱼缸!”

含蕊不依不挠的,把大家都逗乐了。

见含蕊还红着脸,“妹子”赶忙把她拉进了房间。

酒席很快撤去,大家又喝着茶聊了起来。

望着“妹子”和含蕊进的房间,“啊谷佬”颇有一番感慨:“在这风力口我是待了大半辈子了,论起生意经来,还真没哪家比得*家的。”

“啊谷佬”仿佛是个生意场上的老手,开始点评起风力口的商家来。含蕊家的生意是做得不错,但“啊谷佬”的话也未免有点哗众取宠,当时风力口的老字号比比皆是,其间也不乏驰骋商界的佼佼者。

“啊谷佬”还是对含蕊家的生意津津乐道。论说这“敬文”号在风力口的确也称不上是最大的商号,但在商贾云集的地方却能名噪一时,闻名十里八乡,且常年累月地经营着“老三样”——粮、油、盐,而在当地类似的行当可有不少。据说其祖上是有名的书香世家,家里也曾出过做翰林的,这等经营也只是近两辈人的事。生意是做得红红火火,看上去却总是风平浪静,有条不紊的经营风范足见其本事了得,可整日里在那儿张罗的也只有夫妻俩,不象别家那样一大帮人围着转。

尽管“啊谷佬”在那儿摇头晃脑,如数家珍,可唠唠叨叨地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……

“那叫‘论语加算盘’!”躲在里屋的含蕊可一直在细听着,早有烦燥地终于忍不住了,“啰里八嗦地又在唠叨我们家的事,就你是这镇上的‘地保’哇!”

含蕊的一番奚落又惹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,不过她的这席话倒是“一语道破了天机”!也难怪镇上的人对她家的生意啧啧称道,这确是“敬文”号的高明之处,也是大小商家颇为推崇的。

秉承先辈遗德,溶华夏精髓于一体的儒商风范,的确是玻蔚族人扬帆于商海的有力航舵。

“妹子”也在饶有兴致地听着大家伙儿的说笑,耳旁又仿佛听到艄工们唱着的“万能船歌”:

哎——

船头能见哪咯万顷波哎——

船尾能读哪咯万卷书啰!

船身能经哪咯万重浪哎——

船舱能盛哪咯万担鱼啰——

爹妈这个家是温馨的,含蕊的姐妹情谊也是沁人心脾,可是一想到那个新家,特别是来日方长的生活,“妹子”的心里却是……

“妹子”又拉着含蕊进了堂屋,想把大家伙儿的话听个真切。

大家又聊了一会儿,时辰不早了,“啊谷佬”准备起身告辞,见“妹子”闷声不语的,便带着几分醉意说:“新郎官新娘子,我也不能白吃喜酒,就送你们这对新人一个字谜吧!”接着,便摇头晃脑地斯文起来:“二人抬头不见天,一女之中半口田;八王问我田多少,土字上面一千田。”

猜字谜可是民间的一种有趣娱乐,个中往往隐含典故或寓意深刻,既能反映人的智慧,又可体现丰富的人文,且短小精悍,确实广受喜爱。“啊谷佬”在此时打出这般字谜,确实用心良苦,俗话说得好,一日夫妻百日恩嘛。其实,这个谜底是显而易见的,大家都笑而不语。

“妹子”本来没心思猜这字谜的,融身于此般氛围却令她百感交集……

“‘啊谷’伯伯,你吃茶。”“妹子”给桌上每人杯中加了点茶,良久,轻声地说:“一人撑篙打破天,一女许配半边田;我王头上长了角,千里姻缘一线牵!”

“妹子”说完,便默不作声了。

“呵,两面一底,好精妙!”

起先,大家都很惊喜,可望见“妹子”的神情,咀嚼个中的细微,不由地嘎然而止、面面相觑。

“小生意家”正微微低着头,觑着细眼品着茶。他今天吃了不少的酒,听完女儿的话语,泛红的脸颊竟转而红白相杂,才喝下的热茶仿佛是一口滚烫的血水,直闯心窝,半天才缓过气来。

人们搭讪着相继离去。时候不早了,“小生意家”也提醒女儿该回去了。

“小生意家”送走女儿姑爷后,竟呆立于寒风中。良久,才喃喃自语:生米——能煮成上好的熟饭——也不容易……也不容易……

春节时的古镇自然别提有多热闹,“敬文”号家里更是非比寻常。除有生意场上的商贾名流往来外,镇上镇外的各界名流也有不少结交,夫妇俩游刃于官与商之间,逐追于时与势之中,里里外外、方方面面的应酬是少不了的。

新婚的旭笙似乎对这些并无多少兴趣,除偶有招呼外多半时间还是与同学朋友来往甚多。好在刚过门的媳妇是个知书达礼之人,对在家乡小有名气的旭笙颇有几分敬重,每每旭笙出门时,媳妇总是不忘递上围巾,言语不多却异常温存,绢秀中常透露几分贤慧。旭笙对未来的家庭生活也越来越有信心了,走起路来都是兴冲冲的。

闲暇之余,“敬文”号夫妇也在打着如意算盘。儿媳妇娶进门了,儿子天天也是开开心心的。成家之后便是立业,家里的生意是越来越忙,光眼下这些应酬都累得够呛!儿子所学的摄影技术权当一个爱好吧,继承家业才是正事,更何况夫妇俩还准备涉足其它行当,这一阵子有不少人给他们出主意呢。方方面面的人头熟着呢,树大根深的家业都够忙乎的,干嘛让儿子出外谋生。

“旭笙啊,今天就不要再往外跑了。来,跟妈聊聊天。”

“敬文娘子”轻描淡写地说道。当家的对她嘀咕不少回了,该是她做娘的说话的时候了。

旭笙正准备围好围巾外出的,听母亲这么一说,只好将取下的围巾递给媳妇。

“敬文娘子”眼瞅着小夫妻俩儿如此这般,心里象喝了蜜一般,不由得喜上眉梢,更是定了定神地冲着儿媳笑着点了点头,招了招手示意她也过来坐坐。

佣人们赶紧泡好了茶,往火盆里添了几根炭。

“旭笙啊,俗话说得好,娶妻生子,成家立业。以后哇,就别老是往外跑了,留着媳妇一人独守空房的……”

“敬文娘子”欲言又止,嗔了儿子一眼,又笑着望了望儿媳妇。

旭笙并没有理会母亲的意思,只是红着脸笑了笑。当着媳妇的面被母亲数落,自然有点害臊。

望见儿媳妇在一旁默不作声,“敬文娘子”故意将快喝完水的茶杯仰得高高的,一旁的佣人见状赶忙过来,被“敬文娘子”一眼给瞪退了回去。儿媳妇连忙起身给婆婆斟上茶水,也给旭笙斟了点儿。

旭笙不由地看看母亲,又看看自己的媳妇。哟,两人竟然都没啥声色。

这儿媳一过门就得调教好!“敬文娘子”早就思量好了——自己不就是这样被调教过来的嘛,相夫教子的有口皆碑。可这刚过门的儿媳妇也是出自书香门第,还是上过学堂的,恐怕比自己念的书要多多了,调教这样的儿媳可不能走老套路,否则,儿子也会不高兴的。当家的饱读经书,同样出身于书香门第的“敬文娘子”耳濡目染,受益非浅。这些天当家的没少嘀咕,以夫妻间特有的方式指点了不少。

“家里的生意可是越来越忙了,旭笙啊,爹妈也是一年老过一年了。”“敬文娘子”终于言归正传。

旭笙本想过完年就偕媳妇返回省城的,没想到母亲又跟自己老调重弹,不由地有些气恼。

“妈,我打算过了‘上七’就回省城的,这次回家都一个多月了。”旭笙当着媳妇的面,只好这么说。

“你省城的师傅那儿改天我叫人送些点心去,顺便给他回个话就行了嘛,犯不着非得你跑来跑去的。”“敬文娘子”干脆利落地说了一通。

旭笙给涨红了脸,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。毕竟新婚燕尔的,又是佳节喜庆期间,而这份“家业差事”却令自己很不中意,更何况自己热衷的摄影技术已学了这么一段时间,都已上手了,怎能半途而废。

前面的铺子很是忙碌,不断传来“敬文”号老板的张罗声。“敬文娘子”不由得伸长脖子,张望着,聆听着。

“唔——”

“敬文娘子”从鼻孔里长长地哼出口气,用茶盖撩拨着茶面,一边喝着茶一边若有所思。

旭笙考虑良久,还是想说服母亲:“妈,家里的事不是一直由爹和您*持着嘛。如果实在忙不过来,就多招几个伙计,了不得多出点工钱,问题也不大的。”

“旭笙——信近于义,言可复也;恭近于礼,远耻辱也。因不失其亲,亦可宗也。”这可是当家的老念叨的。“敬文娘子”来了一通“之乎者也”,然后摊了摊手,“这些年来,我们家一直是将诚信、礼仪放在首位的,爷爷和你爹他们都是这样,生意往来唯恐失了规矩礼数。好不容易积下这么些家业的,随便交给别人打理,怎么放得下心来。俗话说,‘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’,旭笙啊,你可是个读书人,这里面的道理你该比妈懂得多。”

“敬文娘子”又象是在开导儿子,又象是在夸奖儿子,弄得旭笙在媳妇面前好不自在。旭笙也很纳闷,为何母亲非得急着与自己谈这些。

原来,省城的纺织业颇为景气,风力口附近十里八乡的纺纱、织布作坊也不少,渐渐地棉花、棉纱生意越来越红火了。省城有些纺织厂为求得原材料稳定,也想方设法,四处活动,相关的一些商人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。早有人与镇上打过招呼了,“敬文”号人缘广,这不,有人第一个就把这些信息透露给了他。这可是既稳妥又赚钱的买卖,换了别人做梦都难得到。“敬文”号老板可是当仁不让,更不愿让别人小瞧自家,何况他家的生意本来就与十里八乡瓜葛重重,兼做这档子生意可说是“顺手牵羊”,所需的无非是本钱和“人手”。本钱自是没问题,光凭他“敬文”号的信誉,赊账都不在话下,关健还在“人手”。“敬文”号夫妇很希望旭笙成为这个主要的“人手”,先让他帮着家里,新老生意一块打理,羽毛丰满后,再独自闯荡。这可是“敬文”号夫妇最如意的算盘,他们认为儿子心高,祖传的家业对儿子来说恐怕一时难以接受,且古镇与省城相比毕竟是乡下,老让儿子窝在家里也不是夫妇俩所希望的。

见堂屋的母子俩很难谈下去了,“敬文”号老板便端着个水烟壶,踱着方步,从前面的店铺过到堂屋来。

旭笙夫妻俩赶忙起身。

“敬文”号老板稳稳地坐下,刚才这边的谈话他在前面可听得一清二楚。

“一个人要有所成就,要发达,一半靠本事,一半靠机会。有本事还要有机会,机会就是运气!”“敬文”号喝着儿媳妇递过来的茶水,慢条斯理的说:“做事要看机缘,总要顺其自然,不可强求,才称得上是天时、地利、人和。”

当家的一番说辞令“敬文娘子”无话可说,只能洗耳恭听。

“子曰: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。为政之道,德才兼备,而德高则才正,德高才正政则顺。经商与施政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。”“敬文”号老板四下里望了望,又用手指在茶几上点了点,“经商固然讲求随机应变,从变化中寻找机缘,但更应讲求‘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’。财,就是‘宝贝’和‘人才’,‘宝贝’是没长腿的,得由‘人才’带着来。载得了‘人才’,才能载得了钱财。”

见旭笙默不作声,又说:“经商是关系到多方面利益的,而机会也是要靠大家的,所以你就要为大家提供机会,多方考虑,那么大家也会给你提供机会,这就是机缘。”

“敬文”号老板说到这里,舒了口气,仰起头来:“不患人之不己知,患不知人也——”仿佛是自言自语,却是一语双关,又一字一顿。

政道、商道、仁道,仿佛集众道于一身,总之,“敬文”号老板讲得不无道理。

谙通融汇人情世故的商经,精明之处更显其高明,也许正是令人不得不啧啧称赞之处。

旭笙对于父亲的经商之道无可否认,棉、纱生意的确关系到不少人家的生计,“众星共之”固然是“天幕妙景”,但其间夹杂的官僚关系也着实令自己厌恶。旭笙始终认为,经商只是谋生的一种手段,能与情趣志向相合才是人生更高的境界——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乐之者!更何况自己还要立志做新文化运动的闯将。旭笙不想与父母辩什么,只是一个劲地默默考虑,如何能有个更好的办法,使自己早点脱身。

“俗话说,商场如战场。经商好比驾驭红鬃烈马,弄得好可快马加鞭,一路驰骋,弄得不好也会人仰马翻,一败涂地。”“敬文”号老板一番话语,轻重得当。语毕,又端着水烟壶,起身踱向前厅。

旭笙小俩口随即起身目送。旭笙低着头,双眉紧皱,心思重重;旭笙媳妇眉宇舒展,神情坦然。

“敬文娘子”看在眼里,心里喜忧各半,而又觉得对于旭笙媳妇的事先“考虑”,似乎纯属多余起来。当家的说得也够实在了,自己也没必要“画蛇添足”,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的。

“唉,我累了,你们俩也歇着吧。”“敬文娘子”见好就收地结束了第一轮“攻势”。

小俩口赶紧搀扶着母亲进了房间,安顿母亲躺下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。

旭笙坐在案台前,双手捂着脑门,手指不停地揉着。媳妇也坐在床沿,低头不语。

这可怎么办,怎么是好!旭笙不觉伤起脑筋来。回绝父母是断然不行的,可家里的生意与自己想从事的摄影业是“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”的,更何况自己还有其它事情要做,到时一旦忙起来,哪还有那么多的空闲。

该如何是好?旭笙苦闷之极,百思不得其解。

“哥——嫂子!”

门外传来含蕊的嚷嚷声。

“含蕊,进来坐。”

听到嫂子招呼自己,含蕊象兔子一般窜了进来。本来就与哥哥挺聊得来,这又添了个颇为投缘的嫂子,含蕊心里早就乐开了花,只是害怕母亲唠叨,才不敢贸然出入哥嫂的房间。

“哥,今天没出门呀,你的那帮同学朋友可要等急喽!”含蕊故意逗着哥哥。

“啧,没看到刚才跟爹妈说话么,”旭笙没好气地看了看妹妹,“啥时能改改这俏皮劲。也不分个时候?”

“妈还‘之乎者也’的……”,望见哥哥瞪了自己一眼,含蕊赶紧闭上了嘴。

“哥呀,你们这新房看起来倒是挺齐全的,可我老觉着似乎少了点什么?”含蕊好象在卖弄着,眼睛还不停地往四壁扫了又扫,那乌黑的眼珠瞪得象铃铛一般,“嫂子,你说是不是。”

满腹心思的旭笙本不想多睬妹妹,可见她搂着嫂子的肩膀,一个劲地嘻笑着,又觉得她话里有话。旭笙不由地转过身子来。

“含蕊,别对你嫂子没大没小的……少了点什么,还不快告诉你嫂子!”旭笙故意以责备的口吻对含蕊说。

含蕊故意不作声,眼睛直往下看,弄得旭笙不由地对她一个劲上下打量起来。望见旭笙这副憨态,含蕊“扑哧”一声,笑了起来。

旭笙媳妇赶忙笑着说:“含蕊啊,有什么话就快告诉你哥吧,看你把你哥弄得……”

“好吧,既然嫂子都开口了,那我就告诉你们吧。不过,可千万别告诉爹妈,这是我出的主意。”含蕊有点不打自招的,却又调皮地卖弄起来,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。

旭笙小俩口都快被含蕊给镇住了。

“我说哥呀,你可是受过新文化洗礼之人啊,今儿个怎么如此不开窍,新婚大喜也不来点新潮的东西……”含蕊故意嘟噜着嘴。

旭笙登时臊红了脸:今天是怎么了,一大早的就受了母亲好一阵的数落,接着父亲又来个商经说教,心里正憋得慌,没想含蕊这鬼丫头又唠叨起来。

真气人!旭笙恨不得冲出家门,让屋外的凉风清醒清醒脑子——真有点教人受不了啦!

“唉!”旭笙短叹一声,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。

旭笙媳妇见状,赶紧碰了碰含蕊,轻声说道:“含蕊,还不快说——”

“嘻、嘻……”含蕊一个劲地笑着,然后故意对嫂子说,“嫂子啊,你可知道我哥在省城学了摄影的,我看那照像馆里摆放的结婚照挺有艺术感,挺新潮的,不过——我哥可不太热衷这些。他说归说,做归做,那些新潮的东西都只属于别人,与他可就无关喽!”

说完,含蕊就赶忙溜出了房间,还一个劲地咧着嘴巴、扯着脖子地笑着。刚才爹妈与哥嫂的谈话,她在房间里听了个真切,也知道哥哥根本就没心思*持这些,尽管家里是用心良苦,含蕊也不希望哥哥从事这档子事,何况摄影业也称得上“朝阳行业”,省城几家照像馆的生意不是挺红火的嘛。再说爹妈早就答应到时帮哥开家照像馆的,现在又反悔了,更何况哥在婚姻方面还挺顾及家里的,尽管嫂子不错,可哥毕竟还是由当初转变过来,并没有一味地固执己见。现在哥结婚了,哥嫂也是挺好的一对,本来一家人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,却又被这么一搅和,弄得哥哥愁眉苦脸、闷闷不乐。

含蕊心中很是为哥不平,认为爹妈在强人所难,甚至是得寸进尺!所以,她挖空心思地替哥想了个“金蝉脱壳”之计。

还是她的鬼点子多!旭笙自叹不如,也不由地感激起来——妹妹这下可真称得上“雪中送炭”。

旭笙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,没过几天便婉转地把这事给母亲说了。论说,拍结婚照也是时下比较作兴的,可镇上还没照像馆呢,结婚是人生中的一大喜事,应该好好地拍张照片留作纪念。再说刚过年的,生意上的事还没忙开,也犯不着用太多的人手,儿子新婚带着媳妇去省城游玩游玩,也是人之常情。“敬文娘子”便在含蕊开学之前,安排他们仨一道去了省城。

其实,“敬文娘子”执意把旭笙留在家里,也还是希望自己能早点抱上孙子,若象旭笙在省城那样老是往外到处地奔波,还真不知自己啥时能抱上孙子,“敬文娘子”喜滋滋地盘算着。可旭笙他们一走,热闹了好一阵子的家一下子又冷清了许多,弄得“敬文娘子”好不自在,整日里好象丢了魂似地,东奔奔西串串竟没个消停,见了当家的也没啥好聊的,有时竟独自抹泪,甚至茶饭不香起来。

“怪谁呢!怪谁呢!”

当家的见状也只好笑着打趣,望着独自风风火火的内人直摇头,却也担心她的身体,于是,总是想着法儿凑上一桌,有人陪她打牌、聊天,该不会寂寞的吧。

却说旭笙一行到省城,亲朋好友欢聚一堂,传看着他俩的新婚照,异口同声地称其为天生的一对、地设的一双。

旭笙媳妇并不认生,总是周到地盛情款待客人,入得厅堂,下得厨房,颇具大家风范,令当初持反对意见者惭愧不已,甚至以其为择偶标准而大加推崇。

高兴之余,旭笙却总是觉得有一种难言的苦涩:妹妹含蕊所出的脱身之计,只能是一时所为,绝非长久可行。而自身的愿望与父母的考虑却大相径庭,着实令自己心思重重、烦燥不安,有时他竟心不在焉,答非所问,甚至呆若木鸡一般,令大家非常地诧异。旭笙不得不和盘托出,没想到却使大家异常犯难。论说,旭笙父母对其婚姻的处理还是得当的,促成了一段美好的姻缘,也说明了旭笙父母办事精明、考虑周全,而旭笙的同学朋友都还年轻,对实业、经济却颇为陌生,所以,大家对旭笙所面临的问题都是一筹莫展。

旭笙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于师傅了,他可是个有见识、结交广的人。因此,旭笙也有了更广泛的接触和了解。

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,中国的民族工业得到了一个发展的机会。由于战争,西方各国不可能继续以大量商品输入中国。虽然日本货的进口并不受影响,反而更增加些,但中国的进口货的总额减少是显著的。战争中有些国家需要从中国输入农产品、原材料和面粉等,而在一战期间中国的棉纺织业的确发展最快。

但战争早已结束,中国对外贸易的入超迅速上升。与外国商品的进口剧增同时,外国资本也大举重新侵入中国,许多企业由于竞争不过外国资本而使产品滞销,资金周转不灵,有的只能停产歇业,有的被外国资本并吞或因举借外债而受人*纵,民族工业的繁荣也只能是昙花一现,而首当其冲的便是曾经发展最盛的棉纺织业和面粉业。

旭笙觉得应立即回家与父母商谈,再说来省城已多日了。于是,从市面上买了些棉织品,偕新婚妻子速速返乡。

儿子偕媳妇如期而归,“敬文”号夫妇真是欢天喜地,家里冷清了多日又热闹起来了。

“旭笙啊,这些天你们在省城玩得还开心吧。”“敬文娘子”笑眯眯地望着旭笙小俩口,一个劲地上下打量着,仿佛是望着一对离巢的喜鹊又重新归来一般。

“妈,我们在省城很开心。”旭笙赶紧回答,媳妇也在一旁和着。

旭笙拿出新婚照给大家看,引得大家啧啧稀奇,都说比真人还要精神,还有那花啊、树的,小俩口脉脉含情、相依相偎,真令人羡慕!

“只有省城才拍得这么好”、“只有省城才拍得这么好。”“敬文娘子”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,还一个劲地扯着袖子擦拭着相框,似乎想令其一尘不染。

待家人高兴过后,旭笙又将从省城带回的棉织品拿出,大家更是啧啧称叹,那针面竟是如此的细腻、齐整,手感又颇为舒适。

“这都是从省城市面随便买的,还挺便宜。”旭笙轻意地说。

大家伙眼都看直了——多么心灵手巧的人儿才能织出这么好的货色!

旭笙说,这些货色要么是进口货,要么是那些含外国资本的大厂子生产的,省城商店里有的是,没啥稀奇的。以后风力口也会多起来,也会越来越便宜。

“敬文”号老板看见儿子的神态,觉得其中必有蹊跷,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众人去了前面的铺子。“敬文娘子”刚才还兴奋不已的,见状忙与众人叨咕几句,便推说身子骨累了,让旭笙夫妇扶着自己进了屋,任凭众人对那些什物品头论足。

一进屋,“敬文娘子”便问起究竟来,旭笙便将在省城了解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道开了。“敬文娘子”听后,忙交待旭笙切莫声张,得与他爹商量再说。

众人离去后,一家人便坐下来细谈了。

“当家”的不愧为商场高手,他认为尽管现在不如前几年被称着民族纺织业的“黄金时代”,但棉、纱之类仍属原材料,只要能成为这些原材料的初级供应商就可,仍有相当的利润空间。而这一切都须格外慎重,颇有如履薄冰之感,当家的觉得还是自己亲自*办为好。

眼瞅着旭笙对此早已是心猿意马,而对其带回的新婚照却也触动不小,于是,“敬文”号夫妇还是同意了儿子的要求,继续学习摄影技术,以后就开家照像馆吧。

旭笙如愿以偿,尽管觉得颇有“人算不如天算”的味道,而此次的省城之行也的确令人感触至深。

“敬文娘子”只是觉得儿子越发消瘦了,一再叮嘱他要注意身体,千万别累着了。虽说有点事与愿违,但“敬文”号老板对儿子却是刮目相待。子曰:事父母几谏,见志不从,又敬不违,劳而不怨。儿子的做法并不出格,甚至与自己所奉行的“事必躬亲”不谋而合,象个办事情的人,且颇有点“鹰隼试翼,风尘吸张”的感觉。既然儿子有自己的兴趣志向,并愿一如继往地为之而努力,何苦不让他走自己的路呢。再说外面的天地宽广着,未何非要儿子窝在自己身边,儿子从小就非常优秀的,还是多任其发展。

——风息时,休起浪;岸到处,便离船。

“敬文娘子”对“妹子”颇为牵挂,特别是在“妹子”回门那天,含蕊回家便把一些事情跟自己说了。“敬文娘子”非常希望能与“妹子”的什么人会会面,聊一聊,过年这阵子也没能遇上“小生意家”夫妇,只是近日里晚上倒能听见“爆竹家”老大卖清汤时的叫卖声。

晚上,“敬文娘子”便有心守了一回。这回她可是破例没上桌,看着别人一个劲地“砌长城”,自己心里直痒痒。要知道她可是这牌桌上的“铁脚”,除非她贵体欠安。

“清——汤哦——”

晚上,街巷里传来了“爆竹家”老大的叫卖声。

佣人把打这儿经过的“爆竹家”老大喊了进来。平时他都是在别人家门外的。

“新郎官哪——”“敬文娘子”面带笑容地招呼着,“好些天没吃你的清汤了。做新郎官了,清汤里可也增添了喜庆的味道咯!”

“嫂子!”爆竹家“老大照老习惯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,接过佣人递来的碗,满满地盛上,”今天的清汤还加了些虾米来,权当孝敬兄嫂……

“那——怎么行!”还没让人家说完,“敬文娘子”便开了口,“有新郎官伺候,够受抬举的……有这份心就行了!”

“爆竹家”老大推托了几回,怎么也不肯收这清汤的钱。在“敬文娘子”的示意下,佣人硬是把钱塞给了他。

“新郎官哪,嫂子想跟你聊上几句,不耽误你做生意吧。”“敬文娘子”一边用调羹搅着热腾腾的清汤,一边笑着说。

“不耽误、不耽误。”“爆竹家”老大忙不迭地说。

敬文娘子示意其坐下,然后说:这些天怎么没见到我那干女儿?莫非她一过门就被你藏起来啦——

“嘿嘿……她在家里……很少出门的……”

“哟,学会金屋藏娇啦。”“敬文娘子”看了对方一眼,收起了笑容,“听说你们家磨了很多糯米粉,今天,我还想着是不是可以尝尝你们家的糯米丸子呢!”

“爆竹家”老大无言以答。

“唉,你倒是个既地道又勤快的人。”“敬文娘子”见对方不吱声,也不好耽搁太久,便说,“改天一定叫你媳妇来,一般我晚上都玩牌的。你们打这儿经过时,听见里面打牌就让她送几碗进来,再陪我聊聊,你还是做你的生意去,然后再一道回家,好不好?”

“要得,要得。”“爆竹家”老大一个劲地应道。他是个聪明人,“敬文娘子”是话中有话,话中有气。

原来,正月十四是个雨加雪的天气。因为第二天就是元宵,家家户户都要吃“元宵丸——糯米丸子”。“十四”这天一早,“爆竹家”老大就出门忙去了,过门不久的媳妇,便与小姑子一道磨起糯米粉来。以往“妹子”在家的时候,都是爹妈推磨,自己在一旁作帮手。现在过门了,作为长媳也只好自己推起磨来。别看这磨盘不大,可要不停地磨上了阵子也够吃力的,没多久就累得不行了,何况天气还挺冷的。“妹子”便歇了一会儿,没想小姑子在一旁嘀咕起来,不容自己多说,小姑子便吵开了。婆婆说道了“妹子”,弄得她委屈得流下了眼泪,在自己爹妈身边可从没有过这样子的。“爆竹家”老大回到家里也只能是两头受气,可那小姑子也实在太不懂事了。事情也很快传到“敬文娘子”的耳朵里,大家都知道“妹子”娘家与她家是“世家”。“这怎么了得,这个头可开不得!”“敬文娘子”忿忿不平,总想找个机会帮“妹子”说说话。今天总算逮着“爆竹家”老大,便不失时机地来了个“蜻蜓点水”。

听“敬文娘子”这么一说,“爆竹家”老大自是求之不得,甚至颇有点“久旱逢甘霖”的感觉。让媳妇出来散散心也好,白天要在家做家务事的,只有晚上才能跟自己一块出来,帮着自己卖卖清汤,家里人还有什么可说——“敬文娘子”想得可真周到。

第二天晚上,“爆竹家”老大便领着媳妇一块出来。

“敬文”号家里是灯火辉煌,高朋满座。“敬文”号大概多喝了点,满脸酒色地坐在媳妇身边看着。

“大伯伯、大妈。”一进门,“妹子”就有点拘束。

“哟,新娘子来啦,快进来坐!”玩得起兴的“敬文娘子”赶忙让位给当家的。

“敬文娘子”拉着“妹子”坐到一边。

“好些日子没见了,也不到大妈家来玩玩,还真是‘嫁出去的女,泼出去的水’呀!”“敬文娘子”一个劲地说道,既心痛又有点责怪地看着“妹子”的手,“手都冻成了这样子……”

“不要紧的。”“妹子”轻声说。

当“敬文娘子”问起正月十四那天发生的事时,“妹子”只是低头不语。

“‘妹子’啊,有些事大*确没想到,你不会怪大妈吧。”

“大妈,不会的——”“妹子”笑着摇了摇头。

“唉——”“敬文娘子”长长地叹了口气,说:“用心计较般般错,退步思量事事难哪!”

“敬文娘子”的话,既象在自责又象在倾诉着百般的无奈。

“自处超然,处人蔼然,得意欿然,失意泰然。”平日里很少介入“琐事”的“敬文”号老板也语重心长地插过话来,打出一张牌后,又说,“出岫孤云,去来一无所系;悬空明镜,妍丑两不相干!”

“妹子”笑着眨巴眨巴眼,又似懂非懂地皱了皱眉。

“敬文娘子”长长舒了口气,娇嗔地望了当家的一眼,当家的自嘲自解般地呵呵笑着。

“唉,人是我谋来的,出嫁的事上也有我的份,‘妹子’啊,大妈真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。”“敬文娘子”真切地说。

“大妈,我现在——也还好哇!”“妹子”不无感激地说。

“‘妹子’啊,那边的事,你大妈都晓得了。唉,千年的媳妇熬成婆哟,谁叫我们是女人哪!”“敬文娘子”似乎也有着一肚子的苦水,“我刚嫁过来的时候,比你现在可难为多了……”

“敬文娘子”欲言又止。

“敬文娘子”以前的事,“妹子”可从未听谁说起过,一直还觉得她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,虽说不是镇上最富有的人家,风光起来可不比谁差。

其实,“敬文娘子”刚嫁过来时,也并不象她所说的那么艰难,只是那时候“敬文”号几兄弟尚未分开,婆婆、叔伯、妯娌的一大家子人对一个刚过门的媳妇来说却也难于应付。

“每家都有本难念的经!”“敬文娘子”摇摇头,接着又说,“其实——这都没什么,万事开头难嘛,挺一挺也就过去了。俗话说得好,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。”说着说着,还利索地掸了掸手。

“敬文娘子”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,安之若素的风范,谁个不知,哪个不晓。对此,“妹子”从小就耳濡目染的,只是这一切在今天来说更有一番感触。

“家里去得也少吧。碰见过你爹妈没?”“敬文娘子”又关切地问。

“在河边洗衣服时碰见过。”“妹子”轻声地说道,眼眶在烛光的照耀下仿佛比先前红了许多。

“噢,*还会跑到上边去洗衣服?”“敬文娘子”先是有些疑惑,转而又似乎明白了,“唉,可怜天下父母心啊!”

“妹子”也笑了笑,说:“有时下边的人多,我妈就会上我这边来洗。”

“敬文娘子”略微笑了笑:“那——见过你爹没有?”

“爹——有时望见他站在堤上……”“妹子”有点说不下去了。

“唉——你爹这人就是要面子!想女儿了就过去看看嘛,真是的。”“敬文娘子”有点责怪起来,“要女儿嫁得这么近,不就是想常见面的嘛。”“敬文娘子”说着说着,又用手帕擦了擦眼:“你爹妈也挺不容易的。后生时没能生养……好在领养了你。现在年纪大了,到头来还是剩下两口子……”想了想,又说,“唉,以后我们家也不晓得会怎样。”

“妹子”听着听着,想起爹*晚景,不由地啜泣起来。

“老跟‘妹子’说这些干什么?”“敬文”号老板似乎有些不耐烦了,“来、来、来,我不替你了。明天我还有事要忙,该早点歇息了。”

“好、好,‘妹子’啊,来看大妈打牌。”“敬文娘子”牵着“妹子”走过去,自己上了桌,还一边抓牌一边说,“以后没事,就到大妈这儿来看打牌,别去为那些子事烦心,啊?”

“妹子”还从来没象今天这样靠近过麻将桌。以前是听爹说起过,这麻将是由郑成功他们发明的,又是东西南北风,又是中发白,还有索(条)饼(筒)万,玩法也是五花八门。但是,玩起来到底有些讲究,手气是一个方面,关健是出牌要清醒、冷静,千万不要“犟”——用福建话说,就是“莫犟”,久而久之便演变为“麻将”了。

“有时啊,我也挺烦的,一上桌就不想那么多了,一门心思只管打牌。”“敬文娘子”边出牌边笑着对“妹子”说,一张一弛是文武之道,你大伯伯老是这么说的。人那,只要心情好,做什么都轻松!

“妹子”坐在“敬文娘子”身旁,一边听她说话,一边听她教着“牌技”,渐渐地,也觉得这麻将倒是蛮有味道的。

对“妹子”来说,这可是个开心的晚上,以至于“爆竹家”老大来接她一道回家时,一路上还是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麻将。

“玩麻将,说到底就是不要犟,大妈做起事来轻轻松松,玩起牌来有说有笑,今晚还赢了不少!”

“爆竹家”老大望着媳妇津津乐道的样子,心里甭提有多高兴——呵,媳妇现在与刚从家里出来时,简直判若两人。要说玩麻将,他可在行多了。夜夜在“牌馆”里卖清汤的,俗话说得好,当居者迷,旁观者清,他可瞧出不少道道来。

为了逗媳妇开心,“爆竹家”老大也耍起嘴皮子来:“新人那,其实,以前麻将不是叫作‘麻将’的,也不是叫‘莫犟’。”

“那叫什么?”“妹子”瞪大眼睛望着丈夫。

“嘿嘿、嘿嘿。”“爆竹家”老大有意地卖了一下关子,“说起来话就长咯——”

“话长就慢慢说嘛!”“妹子”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。

“新人那,‘麻将’其实就是‘冒将’——没有将的。”老大将清汤担子换了肩。别看这清汤卖完了,可这炉啊、锅啊、铲啊,还有那些个碗啦、勺啦,挑在肩上,“吱呀”、“吱呀”地份量不轻。

“妹子”赶忙上前,帮着丈夫扶了扶担子里的什物。

“俗话说,十赌九输!”老大以一种世故老道的口吻说:“在赌桌上,大多数人都是输家,只有少数是赚的。”

“可这阵子我老听三弟说,他的那些朋友一玩准赢!”“妹子”不解地坚持着。

“芋芋他们那些人哪——”老大想了想,又轻轻地说:“没准哪天会被人打断手的!”

“怎么?”“妹子”吃惊地望着丈夫。

“新人哪——”老大凑到媳妇耳边,轻轻地说:“牌桌上常有‘猫儿屎’”。

这“猫儿屎”便是“抽老千”的意思。

见媳妇很有兴致,老大便绘声绘色地说起来了。不知不觉地,小夫妻俩已到家了。“妹子”意犹未尽,一个劲地缠着丈夫继续讲下去。天气太冷,小俩口便在被窝里悄悄说了起来。谁知,竟没完没了的了。

“老大呀,还不快睡,都什么时候了。明早不起床啊——还在那儿嘀嘀咕咕的。”

板壁房间的隔音不好,弄得隔壁的婆婆一个劲地在那边埋怨。

小俩口的悄悄话也被打断了。

“真扫兴!”“妹子”没好气地扭转过身子去。

老大只好赶忙安慰媳妇,说太晚了,早点睡吧。说完,便拥着媳妇很快睡着了。他的确太累了。

虽说已是花开的季节,却也春寒料峭。

“妹子”还未起床,丈夫已早早起床去挑水,回来时,婆婆也起床了。

“新人呀,妈都已起床了……”老大轻声地唤醒媳妇。

“唔……”

“妹子”扭动着身子,伸了个懒腰——被窝里真暖和,能再多睡一会儿,该多好!没法子,婆婆都已起床了,自己也得赶紧起来,一大家子的人都得吃早饭呢。

同屋子的几家人也起来了,整幢屋子开始弥漫着炊烟的气息。没过多久,芥菜的清香又扑鼻而来,锅里在煮着芥菜泡饭。现在是芥菜上市的旺季,风力口的芥菜播种不少,市面上卖得也挺便宜。说起这芥菜,可是好东西,别看是粗纤维,做下饭菜不怎么的,但做起菜泡饭来可香了,这是因为芥菜含有丰富的维生素。另外,芥菜略带苦味,对人体的血压、血脂的调理也大有好处,做成的芥菜团子清香无比,而芥菜咸菜更是香脆可口。

有这么好的食物还愁干活没力气!

“老大哥哥!”门口传来后生仔的声音。

“哎,‘茄子’——”

正在吃着芥菜泡饭的老大,赶紧招呼后生进来。

“‘茄子’啊,就吃过早饭啦。”“妹子”笑着说。

“吃过啦——大嫂子!”“茄子”笑着应道。

“爆竹家”的旁亲也的确多,“茄子”便是三代内同属一“大房”,他们这一辈的后生有十来个,成年的后生个个人高马大,因“爆竹家”的为长,故称其为大哥。兄弟们常一起结伴,揽些肩扛手挑的生计活儿,在这水陆营运繁忙的风力口,只要人勤快、有力气,总是能找到口饭吃的。

老大三口并两口地扒完饭,用手抹了抹嘴,冲着媳妇憨笑着,便与“茄子”一道出门去了。今天是去白马庙,那是镇上万姓人装卸货物的码头。

“妹子”目送丈夫出门。刚烧完早饭,便忙着漱洗了,这与在娘家的习惯可不太一样。那时多半是母亲烧柴,说怕把“妹子”的脸熏黑,改天不好嫁人,可“妹子”总爱争着添柴,还一个劲地说熏黑了就不嫁人——这一切,仿佛都发生在昨天。

家里人也陆陆续续起了床。“妹子”赶紧为爷爷、奶奶打好洗脸水。

三叔子芋芋睡眼惺松地,刚出来就被爷爷撞见。

“芋芋呀,清晰蛮早喔——你老人家咋舍得起来哟!”

三叔子心有余悸地匆匆躲过,脑袋一按一按地忙着去漱洗。与兄长比起来,他可有点偷闲躲懒、调皮设法的,也颇有点不受长辈的待见。

“乖崽,快吃。”婆婆早为三叔子打好了稠稠的一大碗泡饭,热腾腾的好让它透凉点,干力气活儿也得吃稠一点儿的。

望见“芋芋”正在埋头吃着,婆婆又说:“你哥和‘茄子’早走了。他们去了白马庙,吃好了你也风快去。”

婆婆怕爷爷再骂芋芋,便一个劲地说道着。

芋芋低着头,一个劲地吃着。终于吃好了,起身时还打了个嗝儿,弄得爷爷好不气恼。公公、婆婆也在一旁闷声地笑着。

待家人吃完,妹子又忙着收拾、洗涮了。

“新人哪,等下把几床被子拆下来洗一洗。”婆婆抱着一盆脏衣服,边走边说:“呵,今天真是个好天气,都出太阳了!我先把这些衣服洗了。”说着便出了门,二姑子也跟着去了。

江南的春天,往往是阴雨连绵,老天爷难得放放晴,趁着大晴之日换洗被子,是常有的事。“妹子”真想歇一歇,这些天不知怎么的,老觉得有点困,腰也不时地有点儿酸,还时常想吐。于是,便坐在床沿慢慢地拆着被子。

小姑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了好一阵子,然后飞快地出了门。

本来,缝被子的线都是打了活结的,为的是好重复使用,可有的用着用着便变成了死结了。“妹子”原本冻伤的手还没好完全,费了好一阵功夫才把几床被子拆好,当她抱着装有被单的盆子刚出门时,就见婆婆已在外面晾衣服了。“妹子”不由地加快了脚步。

一走到堤上,便能听到河水拍打河岸的“噼噼啪啪”声响成一片,春水的气息夹杂在润湿的微风中迎面而来,象新生婴儿嫩唇的轻吻。岸边的水沫就象为宽广的水面绣出的道道洁白花边,放眼望去,却也令人豁然开朗。欢快的水鸟“叽叽咕咕”地不停叫唤着,追逐着河道中的航船。河边,已有不少人在洗着衣服、被子。“妹子”便寻了个人少的地方,忙着洗起来了。

都说春江水暖,可这风力水还是有点冰凉刺骨的,水面的湿气令眼睛透凉透凉的,总觉得有眼泪在眼眶边滚动一般。“妹子”一边用棒槌拍打着被单,一边不时地用手揉揉眼睛。

“哟,‘天真妹子’啊,洗那么多呀。”有人搭讪着。

“是呢。”“妹子”笑着应道,“我婆婆刚洗好衣服,正在屋前晾着呢。”

“你姑子不会帮你洗呀!”

“她们还小嘛。刚才还帮我婆婆洗了衣服啊!”“妹子”轻声地说。

“哎,‘爆竹家’真是好福气,娶了个多好的儿媳妇哟!”

洗着洗着,“妹子”不觉想呕吐起来。

“哟,‘天真妹子’啊,别是有了喔!”有人关切起来。

“哎,洗得够干净的,差不多就算啦。”

“妹子”坚持着把被单洗干净,才起身,便觉得腰挺酸的,也特别想吐。好不容易挺回了家,她就赶紧把被子晾好,然后上床躺着。

小姑子象太监似的,对着阳光盯着被单查看了好一阵子,接着就去婆婆那儿告起状来——她发现被单有些没洗干净。

婆婆也开始数落起来。

“妹子”煞时觉得羞愧难当,便起身准备拿被单再去洗过。正好,刚才与“妹子”在河边一道洗衣物的几个人打身边经过,便与婆婆耳语了一番。

“新人哪,先挂那儿,等下还要浆洗的。”婆婆略有愧疚,她也觉得儿媳妇该是有身孕了,“回屋歇着吧,洗了几床被单也够累的。”

被单用米汤浆洗之后,会结实不少,也要暖和得多。

婆婆不是不疼人,家里一大摊子的事,的确也够她受的。只是,那不通世事的小姑子未免太尖刻了。“妹子”来到屋后的竹林边,在太阳底下纳起鞋底来。家里的男人们干的都是些体力活儿,穿起鞋来一个比一个厉害。

却说这屋后的竹林,也只是稀稀疏疏地长着的几棵,不过紧靠着鲤鱼塘,透过竹林还能望见对面的下湾村,倒是个挺清静悠闲的好去处。沐浴着温暖的春光,望着对面的水井、村舍,自己好象在梦中一般,恍恍惚惚地不觉落下泪来——只恨枝无叶,莫谓日无阴啊!

草丛中有几朵野花,趁着春光绽开了笑脸,仿佛象投机商一般庆幸着躲过的严寒,向世间炫耀着灵巧的心机……

“妹子”抹了抹眼泪,昂起头仰视着返青中尚夹杂着苍白的竹枝。有道是:

花逞春光,一番风一番雨,催归尘土;

竹坚雅*,几朝霜几朝雪,傲就琅玕。

“妹子”一边闷声不响地纳着鞋底,一边不时地往堤上眺望。

老远,就望见村里的一帮后生从堤上过来,一边走还一边喋喋不休地,象是在争论着什么。

“妹子”估摸着该烧饭了,便起身回屋,开始烧起饭来。

“就你最啰嗦!”拐子堂兄见“妹子”一声不吭地,便故意当面说道小姑子,“伸手吃、缩手放的,还那么多的名堂,讨人嫌不。若是你二哥在,看他怎么教训你!真是一副婆婆嘴。”

碰巧,老大进了门,忙问怎么回事。

拐子堂兄冲着小姑子顿了顿拐杖,便转身回了房间。

老大望见媳妇面无表情地烧着饭,心里也明白了许多,便又转身出门,用垫巾拍打着身上的灰尘。“妹子”赶忙给他舀好洗脸水,又面无表情地把毛巾递了过去。

一大家子就这样,各怀心思地吃完了午饭。

今天是个好天气,码头上的活儿可不少。老大又要出门了,可想想还是叫三叔子下午不要去了,原来,上午为了揽活儿,三叔子与别人发生了矛盾,差点弄得同村的兄弟与别人干起来。

“你这‘芋芋’咋这么没用!卖体力的还要与别人吵什么,就不能自在一点嘛。”爷爷又生气地数落起来。

家教是挺严的。若是早两年,三叔子非得下跪不可,甚至还有“黄鱼鳅煮面”伺候——*,用藤条抽打。

三叔子低着个脑袋,耷拉着,大气也不敢出。都说他在家里是条虫,在外面是条龙。

公公怕爷爷气坏身子,忙说:“爹,算了,算了。下午,我去替‘芋芋’吧。”

大家伙儿在一块干活是要算份子的,下午公公没啥事儿,便说自己去顶这个缺,要芋芋下午别再到处乱跑,就在家帮嫂子擀清汤皮吧。

三叔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。

下午,三叔子便老老实实地在家,帮着嫂子擀清汤皮子。可毛手毛脚地他怎么也擀不好,怎么也不能象嫂子擀的那样,薄如纸片。碰巧,三叔子的一帮小兄弟邀他出去玩,望着好不自在的三叔子,“妹子”只好让他去,却也再三叮嘱“不得乱来”。三叔子趁家里人不注意时,一溜烟似地消失了。

其实,三叔子与“妹子”只差一岁,姐弟般地叔嫂却因习性的差异而迥然。平日里,三叔子在家倒也能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,一旦与一帮弟兄们玩耍起来,却难免常惹些是非,但他的脑袋瓜子特别好使,争强好胜地也颇有号召力。

做好馅子,擀好皮子,还得赶紧包好,晚上都得拿去卖的。“妹子”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儿,一边盘算着是否该将自己身体的情况告诉丈夫——唉,这老大在家竟是老实得出奇,连媳妇受了姑子的气,也不会出来吭半声,远不如他在外面的样子,起先,“妹子”觉得挺窝囊的。不是恨自己无枝叶嘛,现在都快有了,可得好好地庇护着,她非常希望自己枝繁叶茂!

这阵子“妹子”都觉得累,好些天没去大妈——“敬文娘子”家了。

晚上,小俩口挑着清汤担子往下湾走,“妹子”也在考虑着如何将自己的事告诉丈夫。

“新人啊,这些天你也挺累的,小妹不懂事,就别跟她计较了。”倒是老大喘着气先开了口。

本想跟丈夫说自己的事,没想,他却有些责怪自己的。“妹子”气得一声不吭起来。

还没进门,就能听见“稀里哗啦”的搓牌声,“敬文娘子”正有说有笑地与镇上的一些人玩搓麻将。“敬文”号老板正坐在一旁,边看打牌边与桌上的人聊着近来的生意,这阵子的棉纱生意做得还算顺手。

几个人都是红光满面的,屋子里也弥漫着酒席的气息。

“妹子”端了几份清汤进来,几位客人陌生地望着她。

“噢,我干女儿来了。”“敬文娘子”见状,忙打圆场,招呼当家的来替她打牌。

几位客人一边玩着牌,一边不时地打量着这位衣着朴素的妹子。

“敬文娘子”拉着“妹子”远远地坐在一边,悄声地聊了起来。

“妹子”的事,她全都知道了。

“妹子”一个劲地思忖着:大妈真是个千里眼、顺风耳,这么快就把事情了解得如此详细。

“这以后可得悠着点,少下点凉水。”“敬文娘子”不无担心地说。

“唉,家里的事多,哪得……”“妹子”说不下去了。

“你老公知道了么,可别瞒着,得早点告诉他。”

“唉——”“妹子”叹了口气,便把刚才的事告诉了“敬文娘子”。

“这个老大!”“敬文娘子”本想责怪一番,可想想又说,“他也真是个老实人,在家又是长子,有些事……”

“妹子”听后,有些赌气地说:“再过一段时间,我想到我爹妈家去住。”

“噢,兴许你爹妈也该知道的。”

上、下湾村仅有一塘之隔,人们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。

“敬文娘子”十分了解“妹子”的爹妈——“小生意家”夫妇,他们俩也是十分本分厚道的,另外,乡里的规矩也实在多。

“回娘家——”“敬文娘子”想了想,还是说了下去,“在娘家生孩子,可只能在偏房或厨房生的。”

“噢!这样啊!”“妹子”还是头一回听说,这下可面有难色了。

“不过,也没什么的。”“敬文娘子”笑了笑,“只怕会弄得你爹妈为难——毕竟两家离得这么近的。”

妹子可不愿教爹妈为难。那——只有为难自己了。

“大妈,这也没什么的。哪个女人都要生孩子的……”“妹子”定了定神,说着说着又嘎然而止。

“敬文娘子”会心地笑了,弄得“妹子”颇难为情的。生孩子对“妹子”来说可是头一回,“敬文娘子”是有经验的,便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“妹子”许多。

“妹子”不无感激地望着这位大妈。

老大卖完清汤便来接媳妇一道回家,“敬文娘子”又是责怪又是叮嘱地说了好一通,弄得老大既愧疚又欣喜。

几位玩牌的镇上人好生奇怪:“敬文”号家还有这么一门亲戚,“敬文娘子”竟如此这般地殷切!

——殊不知:炮凤烹龙,放行箸时与盐齑无异;

悬金佩玉,成灰处于瓦砾何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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