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家事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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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茄子”媳妇匆匆地小跑着去了码头。“老大娘子”赶紧回家,与二弟媳一起收拾着乱糟糟的屋子。掉在地上的瓦片,垃圾竟有一小堆!屋子里到处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,打了好几盆水才算擦干净。屋子里的其它人家也在各自忙着,后生们都出去干活了,家里只剩下老弱病残。

“拐子哥哥,你就莫劳神了。”“老大娘子”体谅地说道,然后又问:拐子哥哥,刚才你去哪儿了?

“刚才好在在别人家里聊天,若是坐在外面,真不知……”拐子堂兄说着说着,又自嘲自讽起来:“都说拐子的路多,聋子的话多。”

大家都被拐子堂兄逗乐了,刚才的烦燥也一扫而光。

屋子又被收拾得干干净净。“茄子”媳妇也回来了,听说老大他们都平安,大家悬着的心才算定了下来。

后来,大家才知道,那天*的大风是从省城方向进袭风力口的一股特大龙卷风,属当地历史上罕见的一次自然灾害。风力口依山傍水,上、下湾村得益于先辈们修建的高大坚固且错落有致、布局合理的建筑群,因而损失并不大,而邻近的周边地区却损失惨重,上千户受灾,伤亡、失踪人数有百人之多!

消息也传到了在外的人们耳朵里——家里家外彼此牵挂,人们都在想方设法地打听着。

却说风力口的邮政所,实为一家名为“月祥森”的杂货店所兼营,老板以为人谦逊、宽厚仁慈、礼道公正而闻名风力暇宇,在风力口地方上是个名符其实的老好人。每逢三、六、九集日,店里总是人进人出的,购物的、探问音讯的、寄存萝担的、喝茶休息的,他都一一接待,不厌其烦,平日里除准确无误地收递信件,还帮人阅读、撰写,对人们总是有求必应,从不计较报酬。

这天,“月祥森”老板又到上湾村送信来了,受在外乡亲之托,顺便到几户人家看看,正好路过“爆竹家”门口,瞧见“老大娘子”正在里面糊着碎布头,便随意打了个招呼。

“哎——老哥哥啊。”“老大娘子”连忙喊住“月祥森”老板,想通过他打听一点消息。

“‘老大娘子’,忙啊!”“月祥森”老板听见招呼,便打着招呼进了堂屋。

“老哥哥哎,没啥事啵,坐一坐嘛。”“老大娘子”一边招呼良导倒茶,一边擦着手说,“哥哥啊,有没有我家叔子和杰乐的消息。”

“啊?你还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啊!”“月祥森”老板非常惊讶,“我早就听人说起过你家叔子他们的事了。”

“这样啊,怎么也没封信来。”“老大娘子”听说有消息了,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,“哥哥啊,快说给我听听。”

“月祥森”老板喝了口水,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,朝四周环顾了一下便说开了。原来,二叔子、四叔子也被拉了丁,但都挂上了横皮带(当了军官),杰乐也被叔叔找到了,四叔子在河南找了个媳妇,都成亲了。

听到这里,“老大娘子”才舒了口气,接着又急不可耐地问道:“那他们怎不给家里来封信的?”

“这就难说了。”“月祥森”老板顿了顿,又说,“或许是信寄出来在路上遗失了,或者是误投了,这都有可能的哦!”想了想,又说:“我还以为你们早就知道了喂!”

大家猜想,有些从那边回来的人可能是从队伍里开小差的,不好意思来家里说给他们知道,却有意无意地透露给“月祥森”老板。有的人还说,三叔子“芋芋”在那边老是穿着兄弟的军官服,挎着“盒子炮”,神气十足地。

“这个‘芋芋’,怪不得这么久都不见他回家。”“老大娘子”责怪地说,“七蛊八盭的,可别影响了兄弟们的前程!”

“就是,就是。哎,*媳妇又去卖‘瓯子糕’啦?”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,“月祥森”老板不由地夸了起来,“嘿,‘爆竹家’真是好福气,娶了两个如此贤慧的儿媳妇,真是‘蓬蒿之下有兰香’哦!”

“老大娘子”苦笑着摇了摇头,说:“什么兰香不兰香的,哥哥哎,我们做媳妇的是‘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’哦!”

“欸!咬得菜根香,寻出孔颜乐嘛!”“月祥森”老板振振有词地说,“屋里的后生们不都是为了老婆、孩子才在外面奔波忙乎的。你家杰乐也是个有出息的小后生,‘笋因落箨方成竹,鱼为奔波始化龙’嘛!”

“月祥森”老板真是个热心肠,且出口成章的。不过,听他这么一说,一大家子人心上压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,却也少不了一些担心。

随着族裔的繁衍,世事的变迁,玻蔚族人在风力口附近的周边地区已派生出十几个支系。自南宋绍定年间玻蔚创修“族谱”,后定为每隔三十年轮修一届,至今已修满十三届了。第十四届“修谱”已进行两年了,族人们本着“承史、借鉴、教化”的宗旨,追根溯源,谈古述今,悉心撰写。

正当人们以此为本族的一件大事*劳奔波之时,“七七”芦沟桥事变爆发了。十四届“修谱”匆匆结束,风力口与全国一道同处于惊风骇浪之中。

上海、南京相继失陷。日寇在南京全城展开了灭绝人性的烧杀、*、掳掠,在一个月的时间里,杀害中*民三十余万人,全市三分之一的房屋被焚毁。六朝古都尸骨纵横、瓦砾成山、阴风凄凄,顿*间地狱。日寇继而又推行“三光”政策,妄图以极端的疯狂和野蛮来摧毁中国人民的意志……

“爆竹家”一大家子更是牵肠挂肚、望眼欲穿地盼着在外亲人的音讯。外出的人们纷纷返回家中。三叔子“芋芋”也早早回来了,而当家人问及在外的亲人时,“芋芋”却是无言以答,一大家子更是焦虑不安。

人们纷纷奔向“月祥森”店铺,打听着在外的亲人们的消息,议论着时局的动态。

风力口有着光荣的爱国主义传统,在“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”的感召下,群情激昂。此时旭笙也已回到家中,与早年受“五四”运动洗礼、曾积极投身爱国运动的同乡好友一道,组织了“风力镇各界救亡图存后援会”,常常在烈日下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,为抗战募捐、宣传。

“玻蔚小学”及毕业后在外念中学的同学们成立了“抗日救亡宣传队”,大家自愿拿出零用钱购买纸张,书写《告风力镇同胞书》,分头上街张贴抗日标语,控诉日寇的暴行,号召大家团结起来,抗日救亡。烈日炎炎之下,同学们挥舞着标语旗,唱着校歌,举行声势浩大的*宣传:

“奋发猛进献身献力为人群!万事由人创造。活泼的机动性,旺盛的意志力,是新青年的精神。燃起民族的火焰,争取时代的美名,迸着热血,肩起重任,为中华复兴!”

“抗日救亡宣传队”在宣传的同时,还积极筹备抗日宣传的文艺节目,紧张地排练,并得到广大村民和各方面的广泛支持,终于在“必大之门”门口自己动手搭台演出了。

那天晚上,月色微明,村前广场汽灯通亮,台下人群密集,屏息无声。随着男女声合唱《松花江上》的悲愤歌声,晚会的序幕徐徐拉开。

人们神情肃穆、悲戚。

“我们都是神枪手,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……”宣传队员们一边唱着,一边伴以热烈激昂的舞蹈,生动地表达了抗战必胜的乐观情绪和与敌人拼死到底的坚强决心。

人们个个摩拳擦掌,群情激奋。

接着是《河边对口》:张老三,我问你,你的家乡在哪里……“张老三”饱含泪水,倾诉家破人亡河边流浪的凄惨而辛酸的遭遇。

在场观众无不默默流泪。

最后一个节目是抗日宣传话剧《放下你的鞭子》。全剧在锣鼓的配合声中,有韵律,有节奏,生动地表现*的东北父子俩苦难经历的全过程,剧情起伏剧烈,且一浪高过一浪。

人们胸中的义愤如滔天的怒潮,奔腾而出,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”“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!”的口号声,在风力水畔响彻云霄,*出深明大义的风力儿女火焰般的民族激情!

此时的“老大娘子”已有身孕,不久产下六子琪霏,她多想象当年参加“五四”运动那样,为前线奋战的亲人们声援助威,多想去看看宣传队员的表演,为他们鼓掌、呐喊。

“抗日宣传队”来家里宣传,当大家得知这户人家竟有三位亲人在前线浴血抗战时,不禁由衷钦佩,高呼“爱国之家”、“光荣之家”、“英雄母亲”,一大家子人倍受尊敬也倍感自豪。

坚强的“老大娘子”落泪了。

——风力口有无数的爱国志士奔赴战场,抗击日寇的侵略,无数的“爱国之家”与民族一道共赴国难,无数的“英雄母亲”坚强地落泪!

祖国——母亲,也在落泪!

不久,省城奉命疏散,机关学校外迁,人们纷纷逃亡。风力口的堤垱上,由北向南的人流如长长的乌龙,看不到尽头,人们扶老携幼,背井离乡……

二叔子终于回家了,部队被打散了,几位同外出的老乡死里逃生,一路颠沛辗转而归。前线的境况异常惨烈,尽管将士们拼死抵抗,但日寇凭借精良的武器长驱直入,坦克横冲直撞,飞机轰炸扫射,大炮的火力更猛。中*队往往数倍于敌,却是一路败退,死伤无数。

“小日本那么厉害?”大家都非常惊讶。

“可不!鬼子的三八大盖‘叭’的一家伙,枪子可窜上一里多路!鬼子个个象野兽一般,杀人、放火无恶不作,连老人小孩也不放过,孕妇被抓住了也被剖腹,就连未出世的胎儿也被刺刀挑死。鬼子见人就砍头,刀劈、刺杀的……”二叔子忿忿地说。

“真是无恶不作、灭绝人性……”

“简直是恶魔、妖孽……”

人们个个义愤填膺,而日寇的残暴却令人毛骨悚然。

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四叔子和杰乐了。四叔子所在的部队也被打散,夫妻俩还在河南乡下。杰乐可能还在前线作战……

两位叔子所在的部队均被打散,杰乐至今生死未卜!这令老大夫妇甚是担忧。

风力口随处可见往南逃难的人们,后来,心力憔悴的二叔子也去了永修县(江西北部)涂家埠的姐姐家,重*旧业地忙起了裁缝的生计。

上、下湾村外出逃难的也不少,“敬文”号家却迟迟没有动身,据说是当家的身体很差了,担心经不起路上的颠簸。码头上的活计也越来越少了,即使在大白天,老大也只好时不时地挑着清汤担子上街,此时的“老大娘子”也似乎比往常“清闲”了许多。

也不知道大伯伯、大妈他们怎样了。“老大娘子”常惦记着“敬文”号一家,总想上门去探望。

尽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,可还是有不少的铺子在开着,加上外来逃难的,风力口仿佛比过去多了许多人,却是多了不少拖儿带女的,多了几分凄凉……

“老大娘子”一到“敬文”号门口,就见“敬文娘子”在前面的铺子里。

“大妈,你也到前面的铺子来忙啦!”

“噢,‘妹子’来啦!”“敬文娘子”显得很惊讶,转而又拉着“老大娘子”进了堂屋。

屋子里还是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儿。“敬文”号老板正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,脸色煞白的,见媳妇领着“老大娘子”进来,便忙招呼“坐、坐”。

“大伯伯,近来身体好些了么?”“老大娘子”轻声地问道。

“好些了,好些了。”“敬文”号老板喘着气回答。

“唉,你大伯伯的身体呀时好时坏的,都不知该怎么办啰。”“敬文娘子”满面愁容地嘀咕着,“若是身体稍好点,我们也早走了。”

“早就讲了你们可以先走嘛!”“敬文”号老板都到这份上了还是那么大的脾气,“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,也活不了几天,还东奔西跑地受那些个罪干嘛……”

也不知是“敬文”号老板是跟谁生气,嘟着嘴半闭着眼喘着气说着。

“好啦、好啦,”“敬文娘子”连忙劝道:“当家的,也没谁说啥的,一天到晚说什么死不死的。要死,我们也要死在一块儿。”

“那怎么行?”“敬文”号老板也不知哪来的劲,骨碌碌地硬撑着坐了起来,“我们俩一块儿死,都撒手不管旭笙他们么!”

“当家的——先管好自己吧!”“敬文娘子”有点责怪起来了:“自己的身体都这样子了,还一个劲地*那么多的心……”

“老大娘子”赶忙劝着“敬文娘子”:“大妈,大伯伯的身体不好,就别跟大伯伯争啦。”

“唉,真没办法……”“敬文娘子”叹着气说,“前阵子大家看你大伯伯都快不行了,还要我为他准备后事呢。大家都说要给他‘三十二抬龙头杠’,你大伯伯听了怎么也不同意,说兵荒马乱、人心惶惶的,千万不可大*大办。可大家都不赞成。”

“是噢,大伯伯在村里甚至在镇上都称得上德高望重的,这也是大家的一片心意!”

“三十二抬龙头杠”可是村里最高的殡葬仪式,“老大娘子”也觉得“敬文”号老板受之无愧。

“起先,你大伯伯还一个劲地说,这么不太平的有个‘四抬’、‘八抬’的就行了。我还正犯难呢,没想,你大伯伯的身体又好转起来了!”“敬文娘子”说着说着,又轻松地笑了,“真是老天爷有眼!”

“哼!昨日花开今日谢,百年人有万年心!”“敬文”号听到媳妇不停地唠叨着,也冷不丁地插上了一句。

“好啦,好啦。当家的,我还不都是为了你。”“敬文娘子”说着说着,又对着“老大娘子”舒心地笑了起来。

“为了我,你就该早点同旭笙他们先走。”“敬文”号干脆利落地说,“干嘛还要被我这个‘黄土都埋靠了脖子的人’所连累!”

“又来了,又来了。我怎能先走——少年夫妻老来的伴嘛!”“敬文娘子”觉得真没办法:“当家的,你也别老催我了。等你身体再好一些,我们一家子就一起离开风力口,反正你几个兄弟都已去了广丰藤田,也早就叫我们去那儿的。”

风力口确实有不少人在广丰藤田开铺子的,生意都还做得不错,当初有不少人都不愿意离开家乡,说“远走不如近爬”,没想,现在那边却是躲难的好去处。

“‘妹子’啊,你们一家子还不打算早点走哇?”“敬文娘子”不免担心起来,“旭笙这些天在忙着帮他丈人搬家,过些天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。”

“唉,上有老下有小的,教我们一大家子往哪儿去。”“老大娘子”不禁愁容满面。

“要么,到时与我们一道去南边吧。很多人家都是这样结伴同行的。”

“太远了……”“老大娘子”还是面有难色。

“是噢,就是远了点。要么,到近一点的地方也行。反正,我看风力口是不能久待的。”“敬文娘子”还是关切地说道。

“章家洲也还不错。本身就有那么大,也是三日一集的,做点小生意也是可以过日子的……”“敬文”号老板生意广,地头熟,也热心地出子来。

“对了,你家老三不是在馆子里面做厨子么,到时,你们就在章家洲开个小吃铺什么的,还愁养不活一家子人哪!”“敬文娘子”一个劲地给“老大娘子”鼓着劲,沉思片刻,又说道,“要是老大杰乐在身边帮衬就好了。”

听到“敬文娘子”提到杰乐,“敬文号”也睁大了眼睛,“老大娘子”却是眼泪汪汪地。

“也不晓得杰乐现在是死是活……”“老大娘子”一边流着泪一边嘟噜着,“二叔子回来时,只说四叔子两口子还在河南,却不晓得杰乐究竟在什么地方。”

“噢,是这样啊。”“敬文娘子”沉思片刻,又安慰道:“没事的,杰乐这孩子机灵得很,现在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后生了。”

“大妈——枪子可没长眼睛哪,都是吃五谷粗粮的血肉之躯……”“老大娘子”呜咽着,有点说不下去了。

“这些杀千刀的日本鬼子,怎么就比豺狼还要狠!”“敬文娘子”忿忿地说,“弄得大家都无法安生的。”

“老大娘子”陷入了沉思,她要牵挂的人太多了。

“‘妹子’啊,你爹妈那儿怎样了?”

“还能怎样呢,爹妈年纪都大了,我这边又有一大家子人,好在志承兄弟正当年的,他劝我不要担心,那边的事他会尽力的。”

“是噢,难得都是一家人嘛!哎,你老公好象还在卖清汤的。”

“唔,一天下来也卖不了多少,有时,见那些逃难的实在可怜,也会送点给他们吃……”

“唉,都有着菩萨般的心肠,菩萨会保佑的。”

风力口夙称仁里,赈济难民的不在少数,“敬文”号家也在其中。

不久,“敬文”号一家子也离开了风力口,离开了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故土。

“老大娘子”一大家子还在风力口。

省城失陷了,风力口告危。起初,日寇为争夺浙赣线,竟公然违反国际公约,丧心病狂地对省城的中国守军动用了毒气弹。守城军队损失惨重,省城的居民也遭了殃。中*队仍在浙赣线一带顽强地阻击,迟滞日军向中国腹地进发。

不久,自鸣也回到家中,一家人只好冥思苦想地考虑今后的生计。自鸣的厨艺不错,早就是馆子里的一把好手,不仅刀功好,煎、炒、炸、煮样样拿手,若不是受战乱的影响,馆子不得不关门,老板才舍不得让他离开。现在自鸣回家了,也只好暂时帮着父亲卖卖清汤。

“自鸣啊,听说你在馆子里干得不错,以后我们家也开个小吃铺什么的,你学的手艺也可派上用场嘛。”“老大娘子”似乎在征求儿子的意见。

“妈,以前馆子里的活天天都在干,有什么拿不下的。只是开小吃铺也要有合适的地方,再说多少还得有点本钱不是。”自鸣自然懂得母亲的意思,也尽量说着自己的想法。

“本钱大就做大生意,本钱小就做小生意嘛。就是这铺子……”“老大娘子”说着说着,又犯起难来了。“老大娘子”觉得很委屈自鸣,可这乱世家贫的又有啥法子呢。

“妈,听别人都说我们风力口是守不住的,鬼子早晚会开过来的。”自鸣上前轻声说道。

“是噢,看样子是得早点去找个落脚的地方。唉,你爷爷奶奶年纪都这么大了,***身体一直不好,弟弟们都还小……”

尽管一家人都觉得百般无奈,可求生的**又迫使大家不得不面对现实,细想斟酌……

1940年四月底的一天,天气晴朗,人们正忙着吃早饭,有的人还没起床。猛然间,天空由远而近传来“轰隆隆”的声音,而且一直在上空回响,人们不由地跑出门外向天空张望:三架涂着膏药标志的飞机一直在风力口上空盘旋。正当人们好奇地张望着,议论着,飞机突然呼啸着俯冲过来,并扔下几个黑乎乎的大家伙,接着,便听见“轰隆”“轰隆”的爆炸声,爆炸的地方燃起了熊熊烈火。许多人都是头一次碰见这种情形,都吓得不知所措。此后,日机又接连对风力口侦察、轰炸了两天。日机专门针对房屋密集区实施轰炸,河街有60多家店铺被炸毁、烧毁,上、下湾两村民房被毁甚多,就连正在上课的“玻蔚小学”也遭到骚扰,有位学生罹难。

此后一年多的时间,日机经常对风力口实施骚扰,盘旋侦察,轮番轰炸。日机不仅投放炸弹,还经常投放燃烧弹,历经数百年的古村连同闻名遐迩的古镇遭受了从未有过的劫难。

风力口一带被敌机骚扰得鸡犬不宁。无奈之下,一家人经过商量之后,老大便领着三子自鸣、四子良导去了二十里外的章家洲,找下一间闹市边缘的铺子租下,小打小闹地开起了小吃铺。“老大娘子”此时又有了身孕,行动不便的她只好在家照料着公婆及孩子们。

章家洲地处风力口南二十里地,在当地是个数百口之众的大自然村,每逢农历二、五、八,三日一集,也是附近颇有名气的集市,很是热闹。除周边的村民外,集市上也聚集了不少诸如经营铁铺、中药铺、理发店、裁缝铺、小卖铺、小吃铺之类的常住人口。集市的边缘也有条较宽的河流蜿蜒而过,属抚河支流,对岸是李家港,人数略少,却是农历一、四、七,三日一集的集市。物产丰富,通畅的水运及便捷的河渡,相得益彰的集市设制,使两岸的集市贸易有机地溶为一体,着实孕育了一方的繁荣。

尽管如此,章家洲与风力口一带仍有差距,而老大他们选择的铺位也略为偏僻。在大饭馆待惯了的自鸣,初到乍来时很不习惯,也颇有微词。

“酒香不怕巷子深嘛!”老大总是这样鼓励着儿子,“万事开头难,时间一长生意自然会好起来的,既来之,则安之哟。”“九层之台,起于累土!”

老大对儿子的厨艺满怀信心,也相信通过父子的努力能够渡过难关。自鸣的厨艺的确不错,毕竟是在大饭馆掌过勺的。老大和良导只能给自鸣打打下手,招呼招呼顾客。

价廉物美的生意就这样做开了,顾客们也是慕名而来,到了逢集之日,父子几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。

“万老板,来一碗清汤,再来点醋。”省钱的有碗清汤也就打发了一顿。

“万老板,炒碗薯粉条子,再来碟花生米。”爱喝点小酒的多半要这两样,既能下酒又能当饱。

而章家洲也是鱼米之乡,大河里的鱼很是活鲜,也是餐桌上的一道美味,红烧、油炸、清蒸、水煮,吃法多样,特别是酸菜水煮鱼,再加上点薯粉条子,味道的确不一般,也够三两人吃上一顿的,实惠着呢!

对于那些较注重吃喝的或是生意场上应酬往来的,小吃铺的菜单也能应付得来。好在铺子就在集市旁边,鸡鸭鱼肉或是别的什么菜现买现购也来得及,只是小吃铺的名气越来越大,即便不是集日也够大家忙乎的。

就这样,父子仨一个劲地忙着小吃铺的生意,以至于快过年了都没空回趟家。

敌机时不时地对风力口实施骚扰,人们也时不时的外出躲避,有的索性远走他乡,其中相当一部分去了赣南。“老大娘子”在家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丈夫和孩子们。从“腊八”开始就整日地盼着亲人回家,可盼了老半天直到大年三十也没见到亲人的踪影,倒是时不时地有些熟人往返于两地之间,多多少少也能打听到父子仨的一点消息。

“老板娘子啊,你家老板在那边可忙乎啦。一天到晚都不断客,生意好得很呢。”打那边过来的人总会不断地带来些音讯。

“好就好!多谢你了,有空就上他们爷儿那儿吃茶啊!”“老大娘子”也是客客气气的。

“哎,你怎么还是天天待在家里,还不早点过去做你的老板娘子啊!改天你家老板发了财,可就没你的份了。”总是有人爱说俏皮说,开着玩笑。

“莫笑话我们,小本小利的发哪门子财哟!”

“老大娘子”也不当真,自己挺着个肚子怎能去凑热闹,到时非但帮不上忙,还得添乱不可,父子仨都那么忙的,谁有空来照应自己。前阵子为了使公婆免遭敌机的惊扰,“老大娘子”曾让丈夫回来把他们接到章家洲居住。可无奈于店铺太小,人多了也难容得下,公公婆婆都不希望因为自己而影响儿孙们忙生计,再者年老体弱的还是不想离开自己的家,没多久便又回来了。

风力口的年节已没了以往的繁荣,却因敌机的骚扰增添了恐惧和骚乱。这阵子敌机闹腾得更厉害了,别人都东躲*的,眼瞅着就要生产了,“老大娘子”只好在家随时做好临盆的准备。已经生育了七个孩子,她已有丰富的经验了。

正月初七这天,二女儿终于出世了。“上七”大似年哪,按说是个大富大贵的命,可惜出生在这乱世之秋。也好,鬼子飞机扔下的炸弹爆炸声,就权当作为迎接女儿降生的礼炮吧!女儿的名字早就想好了——玉荷,夫妇两希望女儿像鲤鱼塘里亭亭玉立的荷花一般,清香四溢,茁壮成长。

女儿玉荷的降生故然给家里带来了几份喜悦,可乱世之秋的日子却过得异常的艰辛。

敌机又在频繁轰炸了,“玻蔚小学”也不得不停课解散,上、下湾村已是十室九空!人们纷纷逃难,可逃难的人流里也渐渐地夹杂着后撤的军队——日军已逼近风力口了。

此时,年老体弱的婆婆因屡屡遭受敌机的骚扰、惊吓,加上躲避时的往返颠簸,已是奄奄一息!老大得到家里捎去的口信,便赶了回来,准备为母亲送终。

望见弥留之际的婆婆,“老大娘子”也不免牵挂起自己的爹妈来,他们也是年老体弱的,而日寇已经逼近了。可“小生意家”夫妇怎么也不肯拖累女儿、女婿,好在志承正值壮年,战乱中的亲人们便结伴同行,趁日寇来犯之前便离开了风力口。

爹妈离开了风力口,“老大娘子”的内心并不轻松,爹妈年老体弱的,能否经得住一路的颠簸,而逃难中的生活又是何等的凄凉和艰辛!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了。

不久,婆婆去世了。婆婆入殓后并没有下葬,而是存放在家里,直到几年后与去世的公公一道合葬。

风力口不能再待下去了,一大家子人便在章家洲暂时居住一来,一边躲避战乱,一边开着小吃铺。小吃铺的确小了点,白天开着铺子,晚上只好将木板、桌凳拼凑当床铺,“日捡夜铺”地将就着过了。

1942年四月,风力口失陷。

日军101师团一部在旅团长岛田的率领下扑进了空空如野的风力口,盘踞下来。岛田选择下湾村的一户新居作为指挥部,附近的房屋均被洞穿布防。下湾村地处风力口的中心地带,村内多为明清时期的高大建筑群,既可驻扎军队,又可随时向周边地区出兵。风力口临近中日双方军队交战的前线,周边河汊广布,群山环抱,大小村落星罗棋布,仿佛处处草木皆兵,有点风吹草动都令敌人胆战心惊,夜幕笼罩下的风力口更显森严。作恶多端的侵略者表面上气势汹汹,却深知偌大的空城和广茂的土地上无时无刻不埋藏着复仇的火焰。日军广布岗哨,风力口街道、上下湾村、南街蔡村、杨林万村、彭家园、磨盘州余村及城岗岭,凡有碍日军哨兵视线的房屋均被拆毁,连土地庙、风雨亭也难幸免。

日军盘踞一阵子后,开始外撤,而残暴的侵略者在撤退时竟举火为号,更使许多村落沦为废墟。

日军撤退后,有些躲难在外的民众重返家园。风力口北靠浙赣线,南临中日交战的前线,且为周边地区水陆交通的枢纽,一定程度上堪称战略要地。日寇为进一步控制风力口地区,便网罗培植地方*势力,建立“治安维持会”,四处张贴“安民告示”,妄图推行所谓的“大东亚共荣圈”。

*“治安维持会”为虎作伥,积极充当日寇的帮凶,风力口一时成为日寇进出自如的扫荡区。地处中心地带的下湾村,街巷相连,四通八达,日寇进犯时只是把守着一部分较大的街道巷口。面对突如其来的日寇,村民们机警地顺着村内的街巷跑出村子,以河堤为掩护沿着河岸一路南逃。日寇在扫荡时则恣意肆虐,下湾村的鹿鸣巷、井头街、十八坡、红龙头、白马庙、文昌宫、上街头、大巷等五十余幢房屋被沦为废墟。日军如狼似虎般地窜东撞西,大肆掠夺、施暴,一些无力逃离苦海的老妇人也难幸免于日寇的兽行*,有些无辜的村民也惨遭杀害。

这就是侵略者所谓的“大东亚共荣圈”,给中国人民带来无尽灾难的“黄道乐土”!真是骗子的幌子,强盗的逻辑。

清清的风力水已被鲜血染红。

滚滚的风力水,怎能冲刷掉亘古未有的奇耻大辱,没齿难忘的刻骨仇恨。

——奔腾吧,风力水,青山难遮东逝水,澎湃蜿蜒各有时!

——咆哮吧,风力水,您是民族血泪的见证,您是风力儿女的母亲河!

日寇在前线遭到中*队的顽强抗击,陷入了旷日*的相持阶段,而英勇的风力儿女有着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,人们坚壁清野,积极地进行反扫荡的斗争。日寇妄图推行“以战养战”的策略,开始四处扫荡,疯狂掠夺,风力口是日寇时常出没的扫荡区,二十里外的章家洲也难免遭到侵略者的骚扰。

日寇扫荡时来势凶猛,人们往往被弄得措手不及,慌不择路。逃避日寇的进犯被称着“跑犯”,大概是因为忌讳“犯”——“饭”同音,便随口改为“跑反”,等同于北方所说的“跑情况”。

农历十五这天又是章家洲的集日,人们从四面八方赶集来了,肩挑手提的,推着土车的,川流不息,络绎不绝。太阳升起来不久,集市上已是熙熙攘攘,人声鼎沸。老大一家早就开始忙乎了,有些来不及吃早饭的人们便来到铺子里,吃着清汤,炒薯粉条子,米粉之类。“老大娘子”在铺子门口摇着坐桶,唱着催眠曲,坐桶里的二女儿玉荷已昏昏入睡,年纪尚幼的六子琪霏也坐在一旁独自玩耍。

太阳升得老高了,集市贸易也到了*,人流货物也是应齐就齐的。正当集市上贸易酣畅之时,街口却出现了不小的骚动,从外面一路地跑来不少的人群,嘴里一个劲地喊着“鬼子来啦!”“快‘跑反’啦!”一些正在铺子里吃着的顾客吓得撒腿就跑,老大一家子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铺子。“老大娘子”不得不把琪霏和玉荷留在铺子里,叮嘱琪霏“不得乱跑”、“千万莫出声”、“插牢门栓”,便与家人一道汇入了“跑反”的人流之中。

凶神恶煞般的鬼子四处窜扰着、搜寻着、掠夺着。几个鬼子大概是闻到了小吃铺特有的气味,垂涎三尺地凑了过来,见门板被牢牢地拴住,门内也是黑咕隆咚,便急不可耐地将刺刀伸进门缝一个劲地乱拨。琪霏吓得一头钻进桌子底下,大气不敢出。坐桶离铺门不远,鬼子的刺刀在玉荷面前晃来晃去。真悬!好在玉荷已睡着,好在鬼子的刺刀不够长……

鬼子在集市上折腾了好一阵子,终于扬长而去。

“老大娘子”与一家人在“跑反”的人流中疲于奔命,却与久未谋面的胞妹慈堂不期而遇。姐妹乱世相遇,甚是凄凉,也格外亲切。姐妹俩手拉着手找了个地方坐下。

“妹妹呀,你怎么也跑到这边来啦?”“老大娘子”望着与自己长相酷似的妹妹忧心忡忡地问道。

“姐,鬼子是从我们家那边一路扫荡过来的,这不,我们一家子都在这儿。”慈堂赶忙将家人一一介绍给姐姐一家,转而又问,“姐姐呀,你们怎么也在这儿?”

“唉——说来话长……”“老大娘子”便将章家洲开小吃铺的来龙去脉细细道来,最后又说,“真是雨打浮萍,风吹落叶苦飘零啰!”

说到这里,姐妹俩更是执手相泪,互问冷暖。

“也不晓得爹妈怎样了。在家一年到头地忙着,很久没听到爹*音讯了。”“老大娘子”惦记着生身父母,想从妹妹那儿打听到一点有关父母的事情。

“爹妈那儿还好,毕竟隔着一条河。”慈堂抹了抹眼泪,她并不希望重负在身的姐姐过于担忧,“再说家里还有哥哥弟弟,他们会照应好爹*。”

慈堂的话语使“老大娘子”略感几丝宽慰。慈堂刚说完,便打量起身边的几个外甥,还急切地往周围搜寻着。

“老大娘子”见状,也明白妹妹的心思,想了想还是说道开了:“杰乐早就跟着叔叔去了河南……”

接着,“老大娘子”又把杰乐的一些事情说给妹妹听。

“天哪,那么小就……”

慈堂都快说不下去了。杰乐在家的时候,她到是见过不少回,也挺喜欢这个外甥的。

“两位叔叔所在的部队都给打散了,二叔也回来过。只是不晓得杰乐现在是死是活……”

“老大娘子”见妹妹不好多问,便自己开口说了起来,可说着说着也没法再说下去了。

“姐姐呀,你们还要回去么?”慈堂不忍心看着姐姐一个劲地难受,便赶紧岔开话题,关切地问了起来。

“妹妹呀,我们不回去怎么办?铺子里还留着两个小的。”“老大娘子”真是苦不堪言,“实在是太小了,情况又那么紧急,要不然就会带着他们一块跑出来。”

“是噢,鬼子的扫荡都是突然袭击的。”慈堂非常体谅姐姐的难处,转而又说,“唉,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算到了尽头……”

“那——妹妹呀,你们一家子今后有什么打算?”

“我们准备去赣南,家里早就有人去了那边。只是——我倒挺担心通往那边的路会不会被封锁了……”慈堂说着说着,又不无担忧地望了望身边的丈夫。

“不要紧的,通往那边的路有几条,我们可以尽量绕道过去。”慈堂的丈夫倒不担心什么,“那一带我曾去过,还是有点熟悉的。”

“是噢,莫担心啰。鼻子底下就是路,多问问嘛!”“老大娘子”安慰着妹妹,又说,“只是一路上可要辛苦妹夫了,到时安家也不易哟!”

“不打紧,不打紧。”妹夫赶忙说道,接着,又对慈堂说,“欲知三岔路,须问去来人。”

慈堂仍然面有难色:“到时……还要在那边安家的。”

“哎,但有绿杨堪系马,处处有路到长安!”

妹夫开怀乐观,胸有成竹,令“老大娘子”极为赞赏:“对、对、对,妹夫说得有道理。”“老大娘子”拉着妹妹的手,眯着眼微笑着,打心眼地殷切祝福着妹妹一家。

“姐姐、姐夫,要么过些时候也去赣南吧,毕竟鬼子很难打到那边的。”妹夫诚恳地说,“我们去了之后很快就能安顿好的。”

“妹夫哎,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,怎么去得了哇!”老大也是一肚子苦水,但还是非常感激妹夫的一番情谊,“妹夫啊,你们的心意我们心领了。你们一家子要安顿好也不易的,到了那边千万记得给我们捎个信哪!”

各有各的难处,姐妹两家子也不得不分道扬镳,各奔东西。妹妹慈堂一家子一路辗转,最后去了吉安,也曾给姐姐家来过信。后来,姐妹俩也重逢过——这,当然是后话了。

鬼子走了,人们又纷纷返回。“老大娘子”忙不迭地赶回铺子,见琪霏、玉荷兄妹俩安然无恙,才重重地舒了口气。琪霏把刚才发生的一幕绘声绘色地告诉大家,“老大娘子”竟紧紧地搂着玉荷亲了又亲,还一个劲地说我宝好大的命啊,好大的福气呵!玉荷刚刚醒来,打着呵欠,瞪着双大眼睛东张西望,俨然不知刚才发生的一切。

集市上狼藉一片!返回来的人们都在忙着收拾各自的摊位、货物。

“日本鬼子真狠!”有人开始骂开了,“专挑集日来扫荡,把个好端端的集日搅和得乱糟糟的。”

“不挑集日来怎能抢到那么多的东西!”有人倒是一语道了个明白。

“还不都是那些狗*出的馊主意,鬼子怎知道今天是集日。”

的确,章家洲平日里集市上只有一些常住人口和村民,而集日则比往常要热闹得多,四面八方的货物也更为集中,鬼子选好集日进行扫荡是要来个“一锅端”!还“就地取材”地把老百姓的土推车、挑担都用上了,能带走的都带走,带不走的也通通被砸烂、抛洒。几家粮油店、小卖部的损失最为惨重,几乎都被抢了个精光!

起先在小吃铺里忙着吃的几位也折了回来,说要将刚才的饭钱补上。

“老大娘子”怎么也不肯收饭钱:“你们不也没吃上几口嘛,算了吧,就算是我请客!”

“老板娘,那怎么行呢?你们也是小本小利的哟。”几个人还觉得挺不好意思,也边掏钱边说:“我们几个是一大早借着月光赶了十来里路、推了几车谷子想换些油盐钱,没想到却遇上鬼子来了。现在倒好,推车不见了,谷子也被抢走了不少,剩下的都撒了一地!”

几个人又气又愁的,见铺子里绑着几只鸡鸭,便又说:“老板娘,吃了饭不给钱我们也不好意思,要么,把那些撒在地上弄脏了的谷子给你们喂喂鸡鸭,权当饭钱好了。我们也懒得收捡!”

“老大娘子”本来就不想收饭钱,见人家这么一说便只好答应了:“好、好。你们几位这回没吃好,下回再来过哟……”

今天没做啥生意,一早准备好的鸡鸭还正愁没啥可喂养的。

这几位老兄刚走,又来了几位小商小贩,说自己的货物也全被鬼子抢走了。跑来跑去的,肚子也饿了,别说饭钱没有,就连过河回家的船钱也没有了。

“没事么,没事么。”“老大娘子”跟他们挺熟悉的,几位商贩都是家住河那边的人氏,平时倒是常来铺子光顾。“老大娘子”对几位熟客说:“没钱,就先赊着吧,下回再给嘛!人是铁,饭是钢,一顿不吃就倒桩哦。”

几位熟客也不客气,简简单单地要了几样吃了起来。不一会儿,又来了几个商贩,大家伙的热乎劲儿又上来了,笑呵呵地凑到一块儿想象平常一样喝点小酒。也许真的是囊中羞涩,一个个倒扭扭捏捏起来。

“老板娘子”见状,便忙过来招呼道“怎么,鬼子跟大家过不去那是没得办法,干嘛还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——相逢不饮空归去,洞口桃花也笑人喽!”

几位商贩听后都哈哈大笑起来,便开开心心地加上菜喝起小酒来了。

“老板娘,多少钱?”酒足饭饱后,商贩笑着问起饭钱。

“唔——八块钱吧!”“老大娘子”想了想,爽快地说道。

“才八块!真便宜。”商贩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,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老板娘啊,下回一齐补上。”想了想,又豪爽地举手说道,“唱十块!”

“好么,唱十块是啵!”“老大娘子”不假思索地找了两块钱给对方,笑着说,“酒也吃了,饭也饱了,船钱也有了嘛!”

商贩们欣然离去。老大却有点嘀咕了,倒不是担心别人吃了不认账,只是这小本小利的生意老是赊着账,也挺难周转的。

“哎——杰乐爹,做生意固然是为了赚钱,但人情味也要有嘛!”“老大娘子”倒是挺看得开的,“都是熟人熟面的,可别太当真喽!给别人行方便,也就是给自己行方便么。”

这倒是“敬文”号夫妇常说的话。难怪,“老大娘子”还是姑娘家的时候,就有人说她挺象“敬文娘子”的。这不,做起小本小利的生意来还颇有“敬文”号那般的风范——自处超然,处人蔼然!

鬼子的扫荡,不仅搅乱了集市贸易的秩序,也冲散了不少家庭,妻离子散的惨剧时有发生。人们往往会上铺子来打听,那些丢失孩子的大人们好似失魂落魄般,神情恍惚,痛苦不堪。

“大嫂……看见过我的小孩么……”人们带着哭腔问道。

“多大的,长什么样子的……”“老大娘子”总是关切地询问着,“你住哪儿的,等我碰见了就捎口信给你!”“莫急么,人再怎么丢掉也总还是在这世上的!”

旁人听后都显露出满脸的。

而那些与家人离散的孩子们则更加可怜,一个个惊恐万状地瞪着大眼望着陌生的人们,还要受冻挨饿。“老大娘子”尽可能地收留他们,象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,一到集日,便紧紧地拉着这些孩子的手,满街地找寻探问着,生怕他们被人拐走,直到孩子们被亲人领走才算完事。

风力口经常遭到鬼子的扫荡、骚扰。二十里外的章家洲便常有“跑反”时的老乡躲避、经过。

“没事么,一时不好回去就上我这儿来歇脚、吃茶!”“老大娘子”招呼着那些并不想来打搅的乡亲们,“山珍海味我拿不出,粗茶淡饭还是有的……”

小本小利且并不宽裕的“老大娘子”一家常向陌生的难民布施,人们都说章家洲有个“活菩萨”般的老板娘子。

曾有一时,小吃铺仿佛成了那些“疲惫航船”停靠的“港湾”……

日本帝国主义为挽救其在太平洋战场的失利,援救侵入南洋的孤军,并摧毁美军在华东、华南的空军基地,开始抽调重兵发动了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作战。日军在后方兵力空虚,到风力口的扫荡也没有过去那么频繁,二十里外的章家洲也比过去安宁了许多。有些在外躲难的民众开始陆陆续续返回家园,人们忍受着煎熬——但将冷眼观螃蟹,看你横行到几时!

不惑之年的“老大娘子”又生下了三女儿翰宾。至此,她一生共生育了九位儿女,可谓“枝繁叶茂”!种树成林看结果,栽花绕砌待传芳。平常百姓家的“身教”多于“言传”,更何况一家子都是成天围着铺子转!铺子里似乎比过去更忙碌了,好在老大并非“光杆司令”——三子自鸣是掌厨的,挑着大梁;四子良导在一旁忙前忙后的打着下手;五子良振也能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;六子琪霏、二女儿玉荷还能帮着母亲照看小妹翰宾。但一家子待在一块儿已更显拥挤了,小吃铺里有老大父子几个人手已足够了。“老大娘子”开始一个劲地盘算着以后的生活安排。

小吃铺里熙熙攘攘,吃饭的、歇脚的,仿佛成了闹市中的闹市。往返于风力口的人们也渐渐多起来了。

也传来了“老大娘子”养父母已去世的噩耗。

——恨乱世之秋,情义未了,却作阴阳二重天!

老大夫妇凄恻万分……

忽然有一天,老大一家子震惊不小——杰乐来信了,好似恍如隔世的天籁之音!信里居然还夹着张照片,是身着少尉军服的杰乐与媳妇儿子的合影,杰乐娶妻生子了!杰乐对当初被抓丁之事只字未提,而对四叔四婶的感激之情却充满了字里行间。杰乐在家时并未上过学堂,却能寄来洋洋洒洒的几页书信,这都有赖于四叔四婶的关爱亲情,杰乐才有机会上文化、军事之类的*。在艰苦卓绝的抗日烽火中,杰乐由一位初喑人世的“娃娃兵”成长为一位骁勇善战的初级指挥员。杰乐在信中告慰家人的同时,坚信抗战胜利之日终究会到来……

家里出了个抗日英雄,一家人欢欣鼓舞,人们对其也越发尊敬,并称呼老大为“老太爷”!小吃铺的生意更加红火了,人们也常为一些民事纠纷来请“老太爷”主持公道,拍板定夺。老大为人处事一向公平,说起话来就象铺子里炒的菜一样,“咸淡适中”,且“味道不错”,一般是没谁能钻上空子的,小吃铺更忙碌了,既是大家吃饭、闲聊的场所,又是毫无设制的“乡间民事调解所”,作为“调解员”的老大夫妇如医术高明的郎中,将那些个大小纠纷中的“症结”,“手到病除”、“妙手回春”,着实令人肃然起敬,自叹不如。

“老大娘子”不是贪图清闲的人,俗话说得好,略尝辛苦方为福,不作聪明便是德。“老大娘子”按早已作好的盘算,在小女儿翰宾稍大一点的时候,便带着琪霏、玉荷、翰宾三兄妹去了河对岸的李家港,租房开了间茶铺。尽管李家港比章家洲略为逊色,却也有一、四、七,三日一集的集市,开个茶铺也不需要多大的投本,略有收入的好过天天闲着。拥挤的小吃铺进行“人员分流”后却也宽松了许多,一河之隔的一家子相互照应、团聚也不是什么难事。

真可谓:水隔无忧心桥在,傍枕清波月常圆。

李家港与章家洲虽有一河相隔,河渡却非常便利,两岸的集市也是相得益彰,人们往来其间对“老大娘子”一家也都还了解,饭后茶余之际倒有人关心其儿女的事来,老三自鸣、老四良导都已是半大小伙子了,尽管还没到娶亲的年纪,可要说起来几年的功夫还不是眨眼就得过去,于是,便有热心的人与老大夫妇叨咕起这些事来。在当地,有种风俗,先将双方都有意的女孩领进来,到时再完婚,这样的女孩被称为“囤娘子”。为人父母的老大夫妇整日里忙忙碌碌的也都是为了儿女,既然有人替自己*心儿女的事,那自然是求之不得,可俗话说得好,宁添一斗莫添一口,家境毕竟不宽裕嘛,而女方家里有此举动,其境况也是可想而知的。老大夫妇俩便答应了下来,权当多养了两个女儿,平日里就让她俩在茶铺里帮着做点事情——

相逢皆是对应缘,

蓬蒿倒影鱼虾怜,

云水随缘尚成屏,

怎堪戏水起漪涟?

心安即是家。两个女孩子刚来的时候倒能象一家人一般,帮着做些事情,吃着粗茶淡饭,只是随着世事的变迁,岁月的流逝,各自的命运也渐渐起了变化。对此,自鸣、良导两兄弟的态度也截然不同,而“老大娘子”却是有着一个平常的心态。好比有这么一个“典故”,说起来也颇有点意思:

有位乡贤买了三只鸽子,准备好好地款待家中的客人。刚启开鸽笼时,其中一只“腾”地一下远走高飞,一只则紧紧地躲在笼子一角惊叫着,而另一只则非常温顺地让人拿了去。乡贤便对着远飞的鸽子说道,天高任鸟飞,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吧;对着躲着的鸽子说道,你不想飞走也不想被拿住,就好好地待着吧,笼子里面也挺自在,天天有人喂食的;而对手中拿着的鸽子却非常平静地说,就先吃这一只吧,少吃味道好。于是,客人们便在宴席上笑道开了,说其实乡贤只需购买这只盘中之鸽,那只躲藏着的让好鸽之人拿去调养好了,而那只好高骛远的则应教卖鸽之人早早处理,免得别人财物两空!乡贤则微笑,我见其最后卖剩三只,便连笼子一起买了来,到头来也是各有所归的,游世的、超世的、顺世的。蛮好蛮好……

一道鸽子菜,竟也能吃出许多“味道”来——那更多的山珍海味呢,比如乌鸦与麻雀?

——太阳每天照样的升起,日子似乎过得快起来了。

天上有星皆拱北,世间无水不朝东。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如阵阵春雷般炸响——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,饱受凌辱的神州大地终于光复了!

公公已是风烛残年,很想念家乡,“老大娘子”一家便回到了风力口上湾村。此时的风力口已面目全非——残垣断壁日光暗,百卉芜谢秋色淡。人们陆陆续续地返回,重建家园。

风力口渐渐地热闹起来,老大照常领着原班人马,在被日寇所毁房屋的废墟上重*旧业,“老大娘子”他们则在几里外的圩镇照样开着茶铺。圩镇居风力口上游,街道在河东,弯曲狭窄,仅十余家店铺,房屋结构简单,市容杂乱,河西有个石灰窑和几家铁匠铺。圩镇逢一、四、七三日一集,也只有逢集之日茶铺才稍有生意,“老大娘子”觉得过于清闲,茶铺就象难啃的鸡肋,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。

农忙的时候,两位“囤娘子”都回家帮忙去了。“老大娘子”早就想回家探望,便领着琪霏准备上路,虽然铺子里只剩下玉荷、翰宾姐妹,姐妹俩却是乖巧听话,不会乱跑,何况不需半天时间自己就要回来的。“老大娘子”出门时交待玉荷姐妹把门拴好,便领着琪霏上路了,可没走多远就听到铺子里传来“噼噼啪啪”的响声,“老大娘子”赶忙折回。铺子里玉荷、翰宾吓作一团,瞪着大眼睛望着母亲,原来铺子的门杠太沉,姐妹俩一没撑住,便把放在一旁的几只瓦壶砸了个稀巴烂!“老大娘子”见玉荷、翰宾姐妹俩很惊慌,便连忙把姐妹俩揽入怀里,还轻轻地拉着她们的耳垂“赶吓”:“不怕哦,不怕哦,拿胆胆还给我宝喔!”玉荷姐妹被安慰好了,“老大娘子”一边收拾着地上的瓦壶残片,一边不停地说着“越打越发”、“越打越发”,却又难过地哭了起来。“老大娘子”的内心分明有难言的苦楚——瓦壶打烂了,两个年幼的女儿也受了惊吓。

这时,“老大娘子”很想回家探望也是事出有因。风力口的码头繁忙起来了,水陆转运及商品集散中心的作用又重新体现出来。小吃摊的生意由自鸣领着弟弟们打理就行了,老大便又上码头干活了。“老大娘子”要把琪霏留在家里,让他陪着年老体弱的爷爷。

此时的老情也比较轻松,孩子们都是好样的,家里的事也不用自己*心了。码头上的活总是干不完,干活忙时大家伙儿也常在一起开开玩笑,变着法儿寻乐和,繁重的体力劳动在笑闹中似乎轻松了许多。可在一次“赌力”的玩笑中,老大因一时迸力过猛竟当场吐血。老大一直不声张,一边略作歇息,一边自己找些草药服用。

自鸣渐渐地看出了一些端倪,也听人说起有关父亲的这些事。自鸣很想告诉母亲,可有一阵子没见母亲回家了。近来,他又听说自己的“囤娘子”母女在圩镇的茶铺里与母亲闹着别扭,很没道理。自鸣非常担心,便抽了个空一路赶着去了圩镇。可刚进茶铺,便见那“囤娘子”母女对自己母亲一边吵着一边推搡着,两个年幼的妹妹被吓得嚎啕大哭。自鸣火冒三丈,实在是看在对方是女人的份上,便用板凳将其母女架开,好保护自己的母亲,不想火头上一时用力过猛,竟将对方双双推倒。“囤娘子”母女悻悻离去,从此断了来往。自鸣紧紧抱住自己的母亲,眼泪不住地往下淌——世上竟有如此蛮横之人,母亲对她们已是仁至义尽,茶铺本来就是蝇头小利般的生意,能贴补点家用就不错了,哪还拿得起更多的开销!自鸣再也不让母亲在这边开茶铺。

“老大娘子”为儿子擦着泪水,满脸煞白地一言不发。

——唉,若非风絮近镜台,菩提何处惹尘埃!

“老大娘子”回到了上湾村,悉心照料着公公和丈夫。

一天,“老大娘子”正在家忙着,只听门外有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。

“老太爷——”

“谁呀——”

“老大娘子”觉得挺耳熟的,仔细一看,原来是章家洲开杂货铺的廖老板娘子。

“老大娘子”很是惊奇:“哟,廖老板娘子啊,今天怎么有空上这儿来?”

“哎哟,老板娘哎,别提了……”

廖老板娘子便一五一十地说道起来。最近章家洲正在“抽丁”,廖家有两个儿子,按说“两丁抽一”,廖家必须出一丁。可抗战都结束了,大家伙儿都曾死里逃生的,谁不想过上安稳的日子。但当地的保长催得紧,廖家兄弟便双双躲了起来。这下可惹大麻烦了,儿子不在老子在,地方上便以“抗丁”的罪名将廖老板抓进了班房。廖家一时慌了手脚,好在有好心人出了个主意:请风力口上湾村的“老太爷”出面求个情!“老太爷”在章家洲是个“有头有脸”的人,面子大,一出面准有办法将廖老板保出来。

“老板娘子啊,你们可是积了大德的人哪!千万要帮这个忙,把我那当家的弄出来啊。”廖老板娘子央求着,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呜咽着:“……也不知我那当家的在里面受了多大的罪……这可叫我怎么活哟……”

“老大娘子”实在犯难:丈夫身体一直未痊俞,还得拖着身子跑上二十里地去为那事奔波,怎不叫人担心。可见对方确实可怜,自己对于“抓丁”之事也是深恶痛绝。“老大娘子”便急人所急地与丈夫说道了。

老大也是热心之人,既然是老熟人遇上大难求自己帮忙,便毫不推辞地硬撑着去了趟章家洲。也是“老太爷”面子大,事情倒也解决了,廖老板也被放出来了。

廖家上下自然对“老太爷”感激不尽。后来,廖家竟然也搬迁到风力口了。

廖家一家子人安稳了,而这件事却又不免引起“老大娘子”的心思——三叔子“芋芋”回家后也做上了保长的差事。

“老大娘子”反复掂量,总想找个合适的机会与三叔子叙道叙道。丈夫身体不好,有些事也只有自己这个做大嫂的来说道了,俗话说,长兄为父,长嫂为母嘛。

“三叔啊,这阵子我看你挺忙的,平时也别太辛苦了,身体还是挺要紧的。可别弄得象你大哥那样。”

“老大娘子”瞧着个机会,与三叔子叨咕开了。平日里三叔子在家待得少。

“大嫂,我没事的。天天也只是忙些杂七杂八的事,累不着的。”

三叔子一边说着,一边望着大嫂身边的几个孩子。孩子们也都瞪大眼睛,望着这位不太熟悉的三叔。他可是个大忙人,一年到头总爱在外转悠。

“三叔啊,我们家可是本份人家,办事可要公正,千万不可见人打掛哟。”“老大娘子”还是言归正传地切入主题了。

“大嫂,我晓得么,晓得么。”三叔子很快明白了大嫂的意思,不想教她担心,“平时也只是例行公事。我是当差的,多少也吃着一份俸禄,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。何况,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,我有分寸的……”

“这就好,这就好。”

见三叔子这么一说,做大嫂的也没啥好再说的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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